约翰·波金霍尔教授(John Polkinghorne):邓普顿宗教促进奖得主,英国皇家学会院士,前剑桥大学皇后学院院长,国际科学与宗教学会创会会员及前任会长。
杨振宁: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美国国家科学奖章得主,中国科学院外籍院士。
波金霍尔:杨教授,我刚才提出自然规律有其自身的特性——在于它们非常非常奇妙的秩序及它们奇异且很有成效的后果——意思是把它们仅仅视为给定的无情的事实是令人不满意的;它们好像指向它们自身以外。在我看来,是指向科学之外——当然,你若没有科学,你是不能知道自然规律的——指向它们之外的某种进一步的解释——当然,我是在提供一种有神论的解释。但你会否同意在科学自身以外有更多可以被言说的呢?
杨:我不肯定我知道如何回应你的问题。随着我年纪大了,我与宗教的个人关系正在经历一场转变。我想,也许我可能在某些方面可以与你有所共鸣。
波金霍尔:请说。
杨:这当然是一件个人的事情,而且它有许多层面。因此,我只提到两方面。第一,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我是一个老师和一个从事研究的物理学家。而你亦以是从事物理研究起家的。作为科研工作者,当一个人揭开了自然的一些秘密时,那是一种非常使人谦虚的经验。波金霍尔教授提到保罗·迪拉克(Paul Dirac),他是20世纪最伟大的物理学家之一。他是以银幕上的第二条方程式——如今称之为迪拉克方程式——而驰名于世的。
第一条方程式E=mc2 对在座各位来说是很熟悉的。它对人类的命运有巨大的影响。当爱因斯坦在1905年写下这条方程式时,迪拉克才三岁。二十三年后,他写下了第二条方程式。你们都认得E,认得mc2 ,两者在爱因斯坦的方程式里都已经有了。迪拉克所做的,就是加上这个阿拉法和贝他,很简单的数学结构,而它是一个奇迹。它是一个奇迹,是因为通过这神来之笔,迪拉克可以预测到基本粒子电子——我们每个人体内有成千上万的——是自旋的陀螺。所以我们体内成千上万的电子中的每一粒,其实是一个自旋的陀螺。但不仅如此。他可以从这条简单的方程式,计算出这些自旋的电子自旋得有多快,并由此而生的磁场有多大。那个计算经过日后的发展成了每颗电子的磁力的精准数字。通过随后的实验,,在世界各地许多的实验室,那个计算被确认至小数点后第十一位。为要去体会那件事的意义,去体会它是如何准确,我们试设想,这个礼堂内充满了波子,而你被要求去一粒一粒地数算波子的数目,而那儿有几万亿的波子。你被要求去逐一数算它们,并告诉我们波子的数量,准确至最后一颗——一个十二位的数目,而你要每个位都正确。而那就是那条简单的迪拉克方程式所能创造的准确性——那种通过深入穿透自然奥秘所展现出来的壮丽、优雅、宏伟!对于任何一位遇上如此宏伟庄严的科学家,它绝对是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经验。而每一位学习科学的学生,在学习那条迪拉克方程式时,都有这种经验。
杨:但当我年纪大了,我明白得多了。我明白到那种看到一些可能本非凡人该见的东西而令人肃然起敬的经验,正是一个有深度宗教性的经验。
我的转变的第二方面是出于这些思想:当我反思人类历史,我发现在早期人类文明里,农业出现于一万年前。那本当于一百个世纪。在这一百个世纪的前九十九个里,人类活动的每一个范畴的发展都是渐进和缓慢的。然后,在一百个世纪中的最后一个里——20世纪——发展突飞猛进:在1900年,最快的交通方式是骑马,也许是每小时八公里;今天,我们以时速八百公里飞行。在1900年,电话是新玩意;今天,有几亿个流动电话在世界各处流通。在1900年。最快的运算辅助工具是算盘;今天我们有超级计算机每秒种进行数以兆计的运算。在1900年,糖尿病——那可怕的疾病——是绝症;今天,我们有胰岛素(注射),我们有抗生素,我们有磁力共振,我们有器官移植,等等,将人类的寿命延长了三倍。在1900年,人只能活在地球上;今天,人已经踏足过月球。在1900年,人制造的TNT炸弹重五百磅;今天一个氢弹的爆炸力相当于二十兆磅的TNT。这一切的奇迹,好也罢,坏也罢,都是科学与技术在一个世纪——20世纪——史无前例地发展的结果。这个就好像人类是在一列快速列车上,被科学与技术所推动着,冲呀冲呀地加速去。
火车会撞车吗?当然没有人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但它产生不安与焦虑,特别是当我年纪大了。当我反思它时,我体会到那种焦虑肯定是那些虔诚于宗教者的深度信仰的其中一个根本原因。我因此同意波金霍尔教授所说的科学与宗教有增加对话的紧迫需要。谢谢。
波金霍尔:非常感谢。我只想告诉你一件你可能不知道的事--------但如果你下次在伦敦的时候,去一趟西敏寺,去找找保罗·迪拉克的纪念碑,你会发现在碑石上刻着迪拉克的方程式。我不知道绝大多数的游客看不看得懂上面的碑文,但你和我肯定会感到欣慰,只是它不是按你在(银幕)上面所正确使用的迪拉克的标号——阿拉法与贝他,而是用伽玛标号。那时就此有很大的争伦,西敏寺的主任牧师就此进行咨询,而我打算写信给他建议他去用迪拉克自已的写法,但他不接受我的意见-------我认为你就不平凡且快速发展的科学与技术提出了非常重要的一点。科学给我们知识,技术随之而来,将知识转化为力量(能力)。我认为知识总是一件好礼物,知道总是比无知好。但能力是件模糊的礼物,因为不是所有可以做的事都应该去做。而我想你指出了——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科学与宗教的对话以至互动的非常重要的一面。宗教人士不是唯一对伦理学和人应该做的事情有贡献的人,但他们有一个思考这些问题的悠久传统。我想他们都应该对那个对话作出贡献。你向我们指出了世界怎样在20世纪以非常显著与惊人的方式转变。但因为人性在20世纪好像没有什么转变,事实上20世纪向我们展示了人性腐化和扭曲可达致的可怕程度,并由此而衍生的可怖作为,而我们绝对需要去探讨那些问题,,我想集中在人性。当我们思考人性,我们无可避免地不只就普遍性而言,而是去探讨个体和他们的独特处境。我想,其中一个许多科学家都有的困难是他们习惯从普遍性的角度去言说事物,而这就是科学的力量。迪拉克的方程式将宇宙里数以亿万计的电子描述为一个巨大且有力的普遍性。但正因为每个人都总是独特的,我们是独特的人,有独特的经验。而宗教传统、信仰传统则是诉诸该传统奠基人物的奠基性的独特经验。我不知道你作为一个科学家对宗教之诉诸独特事件与独特人物如何响应-------我的意思是-------你认同它吗?
杨:你知道我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当科学发展,并正如我所说,科学真的有惊人的发展,特别是在过去一两个世纪。在一定意义上,科学变得更加厉害。而事实上,人类今天如何能够以一种即或是譬如一百年前也是难以想象的方法,去操控大自然内的事物,那是令人惊讶的。
波金霍尔:绝对是。
杨:但同时,当能力增加,那种在明白到一些新的深层次的事情时的感觉,一种谦虚的感觉,亦同时增加。正如你之前已经提过,有人问:“(宇宙)是不是有一个宏大的设计?有没有目的?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正如我说,当有一张表格要人填上宗教归属时,我总是说我是一个无神伦者。但当你明白到一些事情,真的微妙,真的深邃,那个问题便有必要浮上来:“为什么?”
波金霍尔:对,对。
杨:如果你问我:“增加科学与宗教之间的对话会为这样一个问题提供答案吗?”我要说:“我不知道。”但是,这不意味着如此的对话将会是无用和不应该发生的。其实,我非常喜欢一句话,是一位朋友——也是你的朋友——弗里曼·戴森(Freeman Dyson)在一篇演说中讲的。当他接受邓普顿奖时,他说:“上帝就在人类头脑的穷尽处。”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