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校中山大学的怀士堂前,刻着中山先生说过的一句话:“学生要立志做大事,不可做大官。”当年经过怀士堂,我的一位朋友撇撇嘴说,在中国,不做大官怎么做大事?
之所以提起这件事,是因为在今天(2009年8月9日)的南方都市报上看到中国政法大学何兵教授的一篇文章《孔子为什么杀议政者少正卯》。孔子杀少正卯,在中国历史上是一桩公案,虽然在《荀子》里有言之凿凿的记载,但是到了朱熹那个年代,朱熹又翻案说,孔子没有杀少正卯,理由是《左传》、《国语》、《论语》、《孟子》里均没有记载这件事,单凭《荀子》的记载,不足为信。
朱熹为孔子翻案,最初的出发点当然不是为了还历史一个真相,而是他本人觉得孔子杀少正卯这件事,实在太不靠谱,有损孔子仁义礼智信的高大全形象。换句话说,他不相信孔子干得出这样的事来。带着这种目的,否认孔子杀少正卯也就是预先设定的结果,而《左传》、《国语》、《论语》、《孟子》中记载的缺失不过为了证明结果而找的理由。
时至今日,我们已经无从考证孔子杀少正卯的历史真相,我们能做的工作只是,根据现存历史记录描绘出孔子的思想和行为模式进行推理,他在处理少正卯这件事的时候,会采取一种怎么样的措施?也就是说,我们只能假定孔子就像两千多年来人们给他描绘的脸谱一样,仁义、博爱、智慧、中庸、宽厚、达观、表里如一、满嘴大实话……这样一个孔子有没有可能杀死少正卯?
朱熹认为是不可能的,我也认为不可能。孔子和少正卯,原本都是民间的知识分子,观点虽不一致,然而没有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就算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按照孔子自己说的,“君子和而不同”,持不同政见者之间,不存在你死我活的斗争,至少在世俗生活上可以和平共处。孔子还说过,“攻乎异端,斯害也已。”钱穆先生翻译为:“专向反对的一端用力,那就有害了。”而且从其中庸之道,“执其两端而用其中于民”,孔子在学术上也应当是一个主张宽容的人。
这样一位宽容而中庸的孔子,怎么可能一旦做了大官(鲁国的司寇),就采取非常残暴的手段,将尚在民间讲学的少正卯给杀了呢?公开的理由是少正卯主张的学说与官方的理论不一致,总是关注现政权的阴暗面,具有煽动性和颠覆性,很有可能动摇统治基础。但问题是,少正卯的学问与官方的理论不一致,孔子的学问也不过是秉承着几百上千年前的周礼,根本没有与时俱进,与当时官方的理论也不一致啊。要说关注现政权的阴暗面,孔子更是关注得头头是道,什么“八侑舞于庭”,什么“三家者雍彻”,什么“季氏旅于泰山”,全部被他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口诛笔伐,他对现政权的批判绝不可能亚于少正卯。因此,孔子杀少正卯的公开理由,完全可以用在孔子自己身上,在逻辑上是说不过去的。
然而,看似不可能的事情,遇到某种重大诱因,就变成了完全可能的事情。诱因当然不是因为少正卯的课讲得太好,同行是冤家,所以孔子假公济私,将其一刀切了了事,而是——孔子做了大官,由民间教师一跃成为了统治阶级的一员。
知识份子相对于普罗大众,最可宝贵的精神是什么?就是独立的学术精神。然而,独立的学术精神一旦与世俗政权相结合,只有可能产生一种结果:成为世俗政权的附属物,从而彻底丧失独立性。知识分子的命运也因此而改变,产生几种结果:
其一,成为世俗政权的御用文人,其思想从大海变成溪流,其文采从高山流水变为朱门酒肉,最终写出“你真赛过我亲爷爷”之类的诗句者,不书其名。
其一,成为世俗政权的御用文人,而且受到统治者的特殊优待,仕途一番风顺,为人出污泥而不染,然而终究心怀愧疚,最终引弹自尽者,陈布雷之徒。
其一,成为世俗政权的御用文人,力图以自己的学问经世致用,为现政权所用,自觉维护现政权的稳定,对于与现政权理论不符也与自己的学问不符的异端学说,正好采取大棒子政策,血腥处理。这就是孔子杀少正卯的心理机制。
我这样说,并非瞧不起孔子。相反,我对孔子及其门徒的那一套学问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单从《论语》中便可获得很多养分。比如那年马加爵案告破,云大领导弹冠相庆的照片见诸报端,引起社会批评。这一类的事情,在《论语》中早有告诫:“子张篇”中说,阳肤当了法官,曾子告诉他,“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也就是说,民心离散之世,如果抓获罪犯,当以同情来哀矜,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又如“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是情与法的平衡;“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是对某些大会总是全票通过的绝佳注脚;“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是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对父母生日的真实感受;“小不忍则乱大谋”,是孔子的狡猾之处;“当仁,不让于师”,则是我爱柏拉图可我更爱真理的中国版本。我尤其佩服的是“季氏将伐颛臾”那一段,孔子教训冉有、季路说:“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夫如是,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今由与求也,相夫子,远人不服而不能来也,邦分崩离析而不能守也,而谋动干戈于邦内。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听听,在那个年代,孔老二就洞若观火地告诉咱们,老是喊打喊杀,谋动干戈,无非是为了转移国内的矛盾……
然而,即使有那么多大智慧,孔子仍有一个致命的问题:他太想自己的学问能够经世致用了,或者说,他太想像马克思一样,不只做一个思想家,更要做一个行动者。马克思的行动是革命,而孔子的行动是做大官,所以他强调学而优则仕,强调知识分子与现政权结合,鼓励自己也鼓励学生通过做大官来做大事。
那么,做大官,做大事,就一定要杀少正卯吗?
回答是:一定要。
你如果要问为什么,我不正面回答。在中国古代,除了知识分子,还有一个群体也具有很强的独立精神,那就是强盗。具有独立精神的强盗与现政权结合,会产生什么后果呢?我不说大家也猜到了,看看《水浒传》就知道:受招安,替国家打别的强盗——不“替天行道”的强盗去了。
那既是宋江的命运,也是孔子的命运。孔子作为现政权的批判者,既然受了招安,做了国家的司寇,转而攻打不受招安的少正卯,恐怕也是必然的事。而且我告诉大家,他这样做的时候,和宋江一样,不觉得理亏,不觉得难受,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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