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上文:
对人性的轻蔑?
我们不知不觉地陷入了轻视人性的态度之中,这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危险。我们完全明白,这是非常错误的态度,它会使我们与人类同伴的关系变得干瘪。也许,下面的这些考虑,可以使我们摆脱这种诱惑。这种态度的麻烦在于,它使我们陷于对自己的敌人的最坏的误解之中。一个人倘若轻视别人,他就不可能想与别人一起去做什么事情。我们所轻蔑的别人身上的缺点,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常常也是我们自己的缺点。我们期望于别人的,比我们自己准备去做的要多,这是何等寻常的事!为什么我们直到现在还对人性抱有这类高傲的看法呢?为什么我们不承认它的脆弱和易受诱惑呢?我们必须少从人的成就和失败,多从人所受的苦难出发,来形成自己对人的估价。同他人(尤其是同我们较弱的弟兄)之间唯一有益的关系,是爱的关系,即是与他们结成兄弟的意愿。即令上帝也不轻视人性,而是为人的缘故而降世为人。
内在的正义
我们的最令人震惊但又最不容置疑的发现之一是:恶常常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证明了它自身的愚蠢,就自己挫败了自己的目的。这并不是说,惩罚或报应会立即自动地跟上每一件恶行。但它的确意味着,借口自我保存而蓄意违反神的法则,会产生相反的自我毁灭的效果。这是我们从自己的体验中了解到的东西,对它可以用不同的方式作以解释。但是,看来我们从中可以得出的一个肯定无疑的结论是:社会生活受到某些法则的控制,这些法则比任何别的可称为决定性的因素都更加有力。所以,忽视这些法则,不仅仅是不义而且肯定也是不智。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亚里士多德和圣托马斯·阿奎那把谨慎列为基本美德之一。谨慎与愚蠢并不像某些新教和Gesinnungs(思想、信念)伦理学所说的那样在道德上是中立的。谨慎的人不仅仅看到了每一个具体情境中的种种可能性,而且还看到了社会生活的永恒法则给人的行为确定的那些界限。谨慎的人行为要有德,有德的人行为要谨慎。
确实,所有重大的历史行动都在不断地忽视着这些法则。但是在这个世界上大有关系的是:这种行动是否是在原则上无视这些法则的,即好像它自身包含着证明自己有理的理由似的;在行动时是否还意识到了,破坏这些法则即使不可避免,也仍然是一种罪过,只有立即恢复和尊重该法则,才能证明这个行动有理。当政治行动所宣称的目标是恢复法则,而不仅仅是明显的自我保存时,那并不必然是虚伪的说法。这个世界就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安排好的,以至于深切地尊重这些绝对法则、尊重人权,也就是自我保存的最佳手段。虽然这些法则时常在必要时被打破,但是,宣称那种必要是一种原则,任意玩弄这种法则,就肯定或迟或早会带来报应。历史的内在正义仅仅报偿和惩罚人的行为,而上帝的永恒正义则考验和裁判人的心灵。
关于上帝统治历史的几点信纲
我相信,上帝不仅能够而且将要从恶之中引出善。为此目的,他需要我们这些最大限度地利用了一切的人类。我相信,我们在不幸时进行抵扰所需的一切力量,上帝都将赋予我们。但他从不预先赋予我们,免得我们依赖自己而不仅仅依赖他。这种强烈的信仰将能减轻我们对未来的一切畏惧。我相信,即便是我们的错误和过失,也会朝好的方向得到利用。上帝要对付我们的错误和过失,同时对付我们以为属于善行的好事一样容易。我相信,上帝不仅仅是超时间性的命运,而且他在等候并回答真诚祈祷和负责的行动。
信使
我们当中几乎没有人不知道,被人出卖是怎么回事。过去我们常常觉得,犹大其人是一个谜,可现在我们是太了解他了。我们呼吸的空气中弥漫着如此之多的不信任,以致几乎令我们窒息。但是,在我们设法穿透这个不信任的包围层的地方,我们发现了一直梦寐以求的少见的信任。在我们确实信任的地方,我们已学会了把自己的生命交托在他人手中。我们的行动和生命不可避免地对许多结构开放,而对这许多结构,我们学会了毫无保留地信任。我们知道,最应该受到谴责的,莫过于散播和助长不信任,我们的责任,是尽我们的全部力量去加强和培养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尽管信任只能出现在一种必然的不信任的黑暗背景之中,它仍将永远是社会生活中最巨大、最珍贵.最幸福的福祉之—。我们从未学会哪怕丝毫信任一个恶棍,但却学会了无保留地把自己奉献给值得信任的人。
品质的意义
除非我们有勇气为恢复人与人之间的健康和有益的包容而战斗,否则,一切人间价值都将被湮灭在混乱之中。粗鲁地蔑视这种包容,同内心的不稳定一样,正是乱民的标志,因为,为赢得傲慢者的恩宠而大吵大闹、阿谀奉承,同自降到乱民的水平一样,正是变成乱民的途径。在自尊自重被放弃了的地方,在对人类品质的感受以及包容的力量衰退的地方,大混乱正在逼近。在为物质上的舒服而允许粗鲁无礼的地方,自尊自重就被放弃,防洪的闸门就被打开,而大混乱就会冲垮我们曾立誓要守卫的堤坝。这是对人性犯下的罪恶。在别的时代,为一切人的平等而奋斗,也许一直是基督徒的职责。然而在今天,我们的职责是热情地捍卫人与人之间的包容意识。倘若我们为自己的利益而行动,倘若我们成了反社会的人,我们就将受到谴责。我们必须心平气和地接受那些低劣的讥嘲。它们是乱民们对于礼节和秩序的一成不变的抗议。迁就和动摇,就是没有意识别什么东西正处于危急之小,并且无疑大大有助于为那些讥嘲辩护。我们目睹着社会各等级的差距正在被拉平,但是与此同时我们也看到,一种新的高贵的意识正在减少,它正在从以前的各个社会阶级中把某些人集结到一起。高贵,是从自我牺牲、勇气以及对自己对社会的一种始终如一的责任感当中产生和发展起来的。它期待着对自己的应有的尊重,但也对他人表现出同样自然的尊重,不论他们的等级是高是低。自始至终它都要求恢复失去了的对品质的意识,恢复以品质为基础的社会秩序。品质是一切形式的一致性的死敌。在社会方面,它意味着一切对地位的追逐的中止,意味着对“明星”的崇拜的中止。它要求人们的眼睛既要向上看,也要向下看,尤其在自己的密友的选择方面更是如此。在文化方面它意味着从报纸和收音机返回书本,从狂热的活动返回从容的闲暇,从放荡挥霍返回冥想回忆,从强烈的感觉返回宁静的思考,从技巧返回艺术,从趋炎附势返回温良谦和,从虚张浮夸返回中用平和。数量是彼此竞争的,而品质则则互补足。
同情
我们绝不能忘记,绝大多数人只是通过亲身的体验才学到智慧。第一,这说明了为什么能够事先采取预防措施的人是如此少有——人们总以为,自己到时候总能够以这样那样的方式克服危险。第二,这还说明了人们对别人的苦难麻木不仁的原因。同情与对临近灾难的畏惧是成比例地生长的。对于这种态度,有许多具有伦理根据的辩解。任何人也不想去同命运正面冲突:只有在面临实际的危险时,才会需要内心的呼唤和行动的力量。任何人都不能对这个世界上的一切苦难和不义负责,任何人都不想把自己作为这个宇宙的法官。从心理上说,我们的想象力、敏感性和心理上的敏锐之匮乏,由于一种稳定的平静、一种不受扰动的专注力和一种对苦难的巨大包容性而得到了平衡。但是,从基督教的观点来看,这起镇静作用的条件,没有一个能够补偿那个最重要的因素,真正宽广的同情心之匮乏,基督在自己的时刻来临之前,一直没有遭受苦难,但是一当苦难来临,他就作为一个自由的人伸出双手抓住了它,掌握了它。正如圣经告诉我们的,基督以自己的身体,承受了我们人类的一切苦难,似乎这些苦难都是他自己的一样(这是一种伟大的思想),并且完全自愿地忍受了这些苦难当然,我们不是基督,我们不必用自己的任何行动或受难来救赎世界。我们不需要把这样一个无法忍受的重担加诸自身。我们不是主人,而只是历史之主(上帝)手中的工具。在他人受难之时,我们同情他们的能力是极其有限的。我们不是基督,但是,如果我们要成为基督徒,我们就必须通过负责地行动,通过抓住自己的“时刻”,通过像自由人那样面对危险,通过表现出一种并非出自畏惧,而是出自基督对一切受难者的解放和救赎的爱的真正同情心,来展示出类似基督同情心的广度。袖手旁观,最不合乎基督之道。基督徒不需要等到自己亲身受难之时;基督为之而死的他的弟兄们的苦难,已足以唤醒他的积极的同情。
关于苦难
由于服从一项人间命令而遭受苦难,比起作为自由而负责的人承受苦难来,要容易得不可比拟。同别人一起遭受苦难,比起单独遭受苦难来,要容易得不可比拟。作为众所周知的英雄遭受苦难,比起默默无闻地、屈辱地遭受苦难来,要容易得不可比拟。遭受肉体死亡之苦难,比起忍受精神的苦难来,要容易得不可比拟。基督是作为自由人孤独地、默默无闻地、屈辱地在肉体上和精神上遭受苦难的,而且自那一天起,许许多多的基督徒已经同他一起经历苦难了。
眼前与未来
我们过去总是认为,人应当能够预先筹划他自己的生活,不论是私人生活还是职业生活,这是人的基本权利之一。那已是过去的事情了。种种事件的繁重压力,正是迫使我们放弃“对翌日的担忧”。然而归根到底,非常重要的是,我们之接受这种状况,是自愿的和出于信仰的(这正是登山宝训所要说的意思)呢,还是迫于不得已。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不为将来筹划,意味若不负责任、无所事事地混日子,只为眼下而生活,同时,只有极少数人仍然梦想着更好的时光的到来。但是,我们不能采取这两条路线中的任何一条。留给我们的,仍然只是那条狭窄的路,一条常常未被发现的路——把每一天都当成我们最后的一天来度过,但同时又怀着信仰和责任感来度过,仿佛辉煌的未来仍然就在前头。当圣城即将被毁时,先知耶利米呼喊道:“在这片土地上,房屋、田地和葡萄园,还将可以再次买到。”这同他以前对灾难的预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正当一切似乎都是最黑暗的时候,这是美好的东西即将来临的神圣征兆和保证。为着未来的一代而思索、而行动,但又毫不畏惧、毫无担忧地承担起每一天——我们不得不以这种精神在实际中生活。勇敢而又坚持到底,这很不容易,但这是绝对必要的。
乐观主义
做一个悲观主义者是要谨慎一些。这是一种防止失望的安全保障,没有一个人能够说:“我早就这么给你说过。”——谨慎者就是这么谴责乐观主义者的。乐观主义的本质在于,它不考虑现在,但在别人都已心灰意懒的地方,它却是灵感、活力和希望的源泉;它能使人高高地拾起头来,争取自己的未来,绝不把未来交给自己的敌人。当然,也有那么一种愚蠢的、随机应变的乐观主义,它是应该受到谴责的。但是,作为对未来的意愿的乐观主义,绝对不应当受到轻视,即便它已经千百次被证明是错的。它是病人绝不该去非难的健康与活力。有些人认为它轻薄,有些基督徒认为,在此生中希求并准备更好的东西来临,是非宗教性的。他们相信混乱、无秩序和大灾变。他们认为,那就是当前种种事件的意义,在彻底的心灰意懒或虔敬的遁世主义中,他们放弃了对于保护生命、对于尚未出生的世世代代所负的一切责任。也许,明天就是最后审判日。假如真是如此,我们将愉快地放弃为更加美好的未来而进行的劳动,可是,绝不是在明天之前就放弃。
不安全与死亡
最近这些年间,我们已开始十分切近地认识了死亡。我们听到某一同辈的死讯时十分平静,这种平静有时颇令我们惊讶。我们已不能够像过去那样仇恨死亡,因为我们最后已经在死亡中发现了某些好处,并且已经几乎同死亡达成了妥协。从根本上说,我们感觉到,我们确实已经属于死亡,而且,新的每一天,都是一个奇迹。要说我们欢迎死亡,那是假话(尽管我们全都知道,那种应予避免的麻木就像瘟疫一样),我们对那一点十分好奇,或者说得严肃一点,我们仍然希望在我们生命的碎片中看到某种意义。我们也不去尝试死亡,不去把死亡浪漫化,因为,就此而言,生命是太过于宝贵了。我们更不想从危险中去发现生命的意义,因为我们并未不顾一切到那种地步,而且我们对于生命所能提供的种种欢乐,了解得太多了。对于生命的种种忧虑,对于延长了的不安全所造成的那一切破坏,我们也知道得太多了。我们仍然热爱生命,但是我认为,现在死亡已不可能使我们惊慌失措。在这场战争中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我们几乎都不敢承认,我们竟还希望自己不会突然由于某种琐屑的意外而死于非命,竟还希望自己肯定可以为某种高尚的事业而献身。使得死亡成为它可以成为的东西,成为自由地、自愿地接受的死亡的,不是外部的环境而是我们面对死亡时所具有的精神。
我们仍然有用吗?
我们一直是种种罪恶行径的沉默的见证人。我们的头上已经滚过了许许多多的风暴。我们已经熟悉了欺诈和模棱两可的讲话技巧。经验使我们怀疑他人,使我们丧失了开朗和坦率。痛苦辛酸的斗争,已使我们困倦消沉,甚至玩世不恭。我们仍然有用吗?我们所需要的,不是天才,不是玩世不恭者,不是愤世嫉俗者,不是机敏的策略家,而是真挚的、坦诚的人。要使我们能够找到重返纯朴与真诚的道路,我们的精神包容量足够地充分,我们自身的正直足够地问心无愧吗?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9-3-14 19:29:32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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