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子的国度
莫尔特曼(Jurgen Moltmann)*(图宾根大学容休教授)
林鸿信 译 关于人的书,必定会转成一本关于上帝的书。这一点迄今只表现在对于现代拯救观的否定性批判上,这拯救观包含在对人的形象的看法以及现代的种种实验当中。 一 上帝是对人的批判 我们极力主张上帝是对人的批判,这正好与当代以人为中心的世界观之基础互相对立。若是根据以人为中心的世界观,人才是对上帝的评判标准。随着文艺复兴启蒙运动,人学的时代——以人为中心的时代——已经开始了。当今旗帜鲜明的人学,其实预设了一种已经被放弃了的神学,而却又自以为是那种神学的继承者。 当代关于人的主要神话,就是“上帝死了,而且是我们杀死的”(语出尼采)这个神话。神学的秘密被揭露为人学。人并非上帝的形象,诸神乃是人的形象。人并非上帝所创造,诸神乃是人的焦虑与渴望所创造的。费尔巴哈在他的宗教批判里,对于这项现代人所主张的质疑做出了不朽的表达,他把主词与述词互换了,亦即把所有关于上帝的述词都化约成人的主词了。人对于无限的意识,不过是那意识本身的无尽性。人对于上帝的觉察,不过是人对自我的觉察。上帝不过是那种与自己过不去的人的愿望之投射。上帝,可以这么说,是人的自我比较好的部分,人把这部分自我投射了出去而与自己对照,并且加以敬拜。 人究竟如何才能够回到自己那里去呢?费尔巴哈认为必须借着认知人的宗教愿望形象,当作人自我的投射,然后把这些视为属于自己的,并且把它们带回自己身上。那么,这样的人就不再像原先那样,把比较好的自我传送到天上,以致成为分裂的人,而是成为了与自己一致的人,不在天上而是在这世界上认识那比较好的自我。 费尔巴哈在其否定性论述中,批判人因对自己焦虑而塑造的宗教形象。在费尔巴哈的批判中,他跟随《旧约圣经》对图像的禁忌:“不可为自己雕刻偶像,也不可做什么形象仿佛上天、下地,和地底下、水中的百物。”(语出20:4)他还采纳了古老的否定神学的传统:“我们不知道上帝是什么。”(语出阿奎那)然而他自己的立场却又敬虔起来:“新哲学造成人,包括自然——独特、普遍而最高的哲学目标——如此造成人学——一种普遍的科学”。“人与人——‘我’与‘你’的统一体,就是上帝。” 费尔巴哈其实相信所有关于上帝的表述,只是主张把它们转化而应用在人身上。按照费尔巴哈的看法,神学的秘密在于人学,而他的人学的秘密却在于“人神论”(anthropotheism)——主张人的神化。因此,他的结论是,“政治必须成为我们的宗教,但是只有在我们表面上具有最高的目标,而且这目标可以把政治变成我们的宗教的时候。”但是,政治如果成为宗教,其宗教批判的重点何在呢?如果把诸神从宗教的天上移除,导致人在地上的神化,那么人学又会是什么样子呢?如果除去上帝的王权,导致人把自己当作上帝,那么就无法再言及任何“人学”了。上帝已经死了,而且必须被埋葬。但如果继承上帝者,以自己取代上帝的位置,则他已经不再是人,而是上帝了,虽然可能起先看来只是“逐渐成形中的上帝”(语出加罗迪[Roger Garaudy])。 现代人学的困境正是在于其神学与宗教传承,因为它建立在神学的基础之上。作为整体的人、理想的人、具有潜能的人或者做抉择的人,人必须自己完成他所无法完成的。人的神化并未使他更加人性化,反而更加非人化。一种现代的后基督宗教意义的人学,意图承继神学,结果不只看不到上帝,也看不到人。这样的人学,把上帝与人连结成一体,而无法分辩到底在谈论谁。 现今的时代把“人”当作破除偶像的字眼,用来反对上帝——从人的自我认知出发发出破除偶像的攻击,反对敬虔的上帝形象。其实这只有在下列情况之下才是有意义的,那就是真正的上帝是一个破除偶像的字眼,用来反对人——从对上帝的认识出发发出一种破除偶像的攻击,反对人的形象,在其中人反映了自己,自我称义,并且自我神化。 对上帝的认识与对自己的认识是相辅相成的,若是没有自我认识(加上没有宗教批判),就没有对人的认识;若是没有对上帝的认识(加上没有自我批判),就没有对自我的认识。只有这种在相互破除偶像的批判中所出生的对超越性的了解,才不会导致疏离与神化,而是带来人性化;而且,所生出的对临在性的了解,不会容许盲从或独裁,而是成就终极自由。 人学,在强化意义之下主张对上帝的谋杀,但在今日已经完全不可能了。人学必须放弃它所坚持的人神论,以至可以再次对人说出更加人性的话,而不是作绝对的要求,远超过人所能承担的,因而导致失望。为了把人当作上帝,我们必须忘记奥斯维辛与广岛,忘记药剂造成的畸形儿童。当人可以站在这一种立场时,就是放弃了自我神化与自我偶像崇拜,连同放弃了这些所带来的“收获”与“成就”,人才能够更加成为人。然而,究竟有什么可以使人站在这种立场呢? 神学的批判使命,能够把绝对与极权的要素和对拯救的律法性理解从人学里头拿掉,因此神学可以同意人学的宗教批判,但却必须认真看待图像禁忌,这才能真正成为神学本身。反过来说,人学只有在赞同批判的神学、尊重全然他者时,才能奠基在真实的基础之上。若是想要和上帝与肩并立,所有人的自我理解终将粉碎。若无这位“全然他者”,必然毁朽的命运与当今不完全的公义,实在是令人无法接受。若是没有对上帝的信赖,对于不公义的抗议以及为了公义的奋斗,都将失去力量。 那么,究竟什么是对人的神学评判的根据呢? 二 创造者上帝与自由的人 我们从《圣经》所知,第一样有关人的应许,就是按照上帝的形象被造。这段记载是什么意思呢?在今日又是什么意思呢?“上帝就照着自己的形象造人, 是照着他的形象造男造女。”(语出创1:27) 这意味着,首先,人是上帝所创造的,其他的被造者也是如此,而它们是人的被造伙伴。人并不是它们的上帝,反之,“自然母亲”(Mother nature)与“乡国父亲“(Father state)也不是人的上帝。在上帝与”虚无”二者之间,人与其他被造者因神圣良善愉悦的上帝创造而生存着,而在人与自然之间有极强的联结关系。如果加以认真看待,这种关于创造的信仰就带有批判的释放性力量。诸神与诸魔将从世上消失,因为世界是超越的上帝所创造的,并且摧毁人、国家政治、国家主义与拜物教的自我神化之存在根基。 世上并没有神圣的人,或属于人的人。人既非“人神”,亦非“人狼”,而是觉醒到被全然自由的上帝所创造,正如其他的被造者一般。就像其他被造者一样,人被呼召,从虚无进入无尽的存在。这意味着,进一步而言,在宇宙万物中,唯有人被造,并且被任命为地上的上帝形象。形象或样式都是指与上帝本身相称者,而且原本如此。创造者意愿在他的形象里寻到他的伙伴、回响与荣耀,创造者也意愿其形象于世上彰显,而他的形象理当代表他,并且奉他的名行事。 在上帝的形象里,他与人相遇,并且让人经历到他的良善。创造的教义把万物都当作是上帝所创造的,然而唯有人是上帝的形象,这指出了人在世上的特殊地位。物体与动物只能是它们原本的样子,然而人却是在万物之上最敬畏与最爱者的一面镜子,尽管可能是出于肉体的镜子,是社会的镜子,其工作与社会角色的镜子,然而全都是人所敬畏与所爱的形象。 人按照上帝形象被任命,这意味着,人不能沉浸在创造者与被造者之间的无限距离中,而是相对于有限的事物、关系,连同人自己的本相,人注定了必须朝向无限的自由发展。能够被算入这样的关系里头是人的殊荣,然而当人忘掉了自己源于超越的背景时,人就会陷溺在悲惨的状态里。人必须在有限中期待着、敬畏着无限,在地上与人的关系中期待着、敬畏着神圣。路德在《大教理问答》中说:“凡你的心牵挂所在就是上帝。”中国谚语说:“凡只注目在自己身上的人必定发不出亮光。” “人的天命”是按照上帝形象被造,这样的信念被《旧约》有关图像的禁忌护卫着。人不可把自己造成上帝的形象或样式,“不可为自己雕刻偶像,也不可做什么形象仿佛上天、下地,和地底下、水中的百物。”(语出20:4)。因为唯有人,唯独人,才可在地上代表上帝的形象与样式。 根据外邦偶像崇拜宗教的世界观,整个世界都与上帝有关。为此缘故,取得通往神圣“窗口”的可能性,在自然与历史中处处存在,因为“凡转眼即逝的都是一种相似”。《旧约》有关图像的禁忌,却斩断了这种可能性,因为世界虽然是上帝看为好的创造,却不是他的形象。人被造的目的是成为上帝形象,而上帝形象不可被任何他者代表。 因此,图像禁忌护卫着上帝对其所创造的自由,并同时护卫着人对世界的自由。当落实这种上帝与世界的严格分际时,居于二者中的半超越状态就从世上消失了,唯有人本身是超越上帝与临在世界二者的居中传达者。 那么,人是什么呢?认为人是王,是上帝的形象与上帝的儿子的想法,一直都存在着,比如存在于法老王与绝对的太阳王中,又如存在于现代的独裁者中。然而在创造故事的叙事中,这种王室的意识形态被“民主化”了。不再是王,而是人,个别的人与全体的人们,被任命在地上成为上帝的形象。 这种对于天命以及人的价值的信仰,具有非常显著的批判功能,它禁止把统治者、领导者与天才神圣化,而期盼着使“人”得有做人的自由,这使得国家、人民、社会、种族的神圣化成为不可能。“不可为自己雕刻偶像,也不可做什么形象”,这对政治而言特别真确,轻率的权力追逐与不负责任的顺从常常是在一起的。 人按照上帝形象被造的看法最后说“治理这地”(语出创1:28)。人统治上帝所创造的一切,不应使用剥削与摧毁的方式,而应使用创造的方式。当人所拥有的能力仍然微小,而自然却能够无限制地宰制人时,征服自然的想法即已逐渐成形。自从人在学术上对自然的理解更加透彻,而且科技主宰了整个世界以来,人愈来愈站在征服自然的立场。人的权力几乎无限制地扩张,然而得着权力的人理当对权力的应用负起责任。人按照上帝形象被造的看法,把对世界的自由以及在上帝面前对世界的负责,二者联结了起来。 追求征服自然的力量对人而言已经不再是问题了,今日的问题是,如何对自然负责,而且对人的未来负责地使用其力量。科技的力量已经成为“普世的”力量,然而回应这一趋势的权责单位却仍然是“国家的”与“区域的”。人按照上帝形象被造的看法,在今日需要审慎地超越国家与阶级障碍,期盼建造一个可以认真看待这些力量之责任的人类社会。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