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二
徒〉 我把您昨天讲的稍微整理了一下。我首先为观察耶稣之所是和耶稣之所愿的崭新方式感到茫然,但又为此欣喜若狂。这真是一场无与伦比的革命。
师〉 当然,这是革命之革命,是一切真正革命最深的源泉。
徒〉 不过,我又碰上两件事:疑虑和问题。
师〉 这再自然不过了。任何好事情都会引起疑虑和问题。您的疑虑和问题是什么呢?
徒〉 您解释说,耶稣宣讲的不是宗教,不是基督教,不是教会——莫非也不是神学?
师〉 是的。我忘记专门说这一点。它已包含在其他内容里了。
徒〉 难道这不是很危险的么?宗教和基督教——让我们只举出这两种权力——对于许多人岂不是某种神圣的,乃至最神圣的东西么?您现在告诉他们耶稣不宣讲宗教和基督教,甚至反对它们,难道他们不会感到气愤,甚至觉得是亵渎神明吗?首先请告诉我,您所理解的宗教是什么?人们通常将宗教理解为人与上帝的关系,或者就是对上帝的信仰。您该不至于触犯这种看法,不致断言耶稣反对这种看法吧?
师〉 肯定不至于如此。如果我说耶稣既反对基督教也反对宗教,我指的是别的某种东西,恰恰不是指上帝,不是指上帝本身,而是指人们用上帝所制造的,冒充为上帝而往往与上帝本身很不相同的东西。我指的是人的学说:神学,教义和信经;我指的是人的机构——教会,祭礼,人的情感——某种虔诚和虔诚训练。我指的是种种事实:往往不是拥戴上帝,而是反对上帝;往往取代上帝并诱人远离上帝;往往不是上帝的事业,而是人自己的事业。于是,便产生了世界上最大,最危险的谎言,因为这谎言用某种肯定不是上帝甚至悖逆上帝的东西冒充上帝。对此首先起而反之的是先知们,他们以上帝的名义反对宗教,反对圣殿和教士,反对崇奉巴力的教士和《圣经》学者。耶稣也是如此,他谴责宗教代表人物的伪善并非偶然,他预言了圣殿的坍塌。这一切都是以上帝的名义进行的。我认为,这样的宗教是世界上最糟糕的权力(Macht)。世界与地狱的权力不论多么糟糕,都不及宗教的权力糟糕,因为他们对上帝的悖逆一眼便可看穿。可是,一旦恶披上上帝的外衣呢?恶只有在获得宗教的认可时才赢得它全部权力;人们称之为宗教的东西所曾扮演的基本角色就是将这一认可给予世界和地狱。从这种意义上讲,宗教是世界的鸦片。在这一点上,马克思是正确的。耶稣和先知们也是这种看法。他们全都激烈的反对作为最凶恶敌人的宗教,一些人将之视为人的敌人,另一些人则认为宗教也是上帝的敌人。我建议您读一读诸如《阿摩司》五章,《耶利米书》七章和《马太福音》五,六和二十三章节以及托尔斯泰(Leo Tolstoi)的《上帝国在你们心中》,或普鲁东和巴枯宁的著作。试想想宗教裁判所,对巫士的火刑,三十年战争以及作为宗教,以宗教名义破坏和毒害世界的无穷无尽的恐怖,仇恨,暴力,奴役和谎言,试想想笼罩着宗教本质以基督教本质的一切偏狭,伪善和一切巧妙伪装的利己主义。倘若一把利剑将上帝与这一切斩断,您会不高兴吗?倘若您听到我的呼吁,听到我以上帝的名义,耶稣的名义,《圣经》的名义发出呼吁:不要宗教,而要上帝和上帝国,您会不高兴吗?
徒〉 我相信我现在明白您的意思了。 但我仍有疑惑。其一是:您对宗教是否欠公正?不错,宗教制造了恶,甚至恐怖,但它不也创造了善和美好的东西?它是最糟糕的权力,但不也是最好的权力吗?难道它只置放过火刑柴堆而没有修建过教堂?只有奴役而没有解放?只是折磨而没有安慰?只运用人性的或过分人性的东西,而没有神性的东西?难道滥用抵消了实用,败坏抵消本质?
师〉我的回答是:一切您认为属于宗教者,我却认为属于上帝。我要提醒您,不要混在一起。
徒〉那么,界限何在呢?哪里是上帝之所在,哪里又只是宗教?
师〉我要让您去读《圣经》。那里写得明明白白。在那里,上帝与宗教之间的斗争占据中心地位。宗教维护着自己;宗教建筑殿宇和祭坛;宗教要求牺牲;宗教将上帝包裹在一个只有教士和《圣经》学者才知道的奥秘里;宗教离开世界而进入彼岸,上帝确要求正义(普遍意义上的);用先知的话说,上帝所要的,不是奉献的祭物而是爱;上帝所要的,是人及其正当权益,上帝所要的,是兄弟及其合法权益,他尤其要求弱者和卑微者的权利;上帝要求有一个世界,这自然是一个通过他的律法和拯救而改变了的世界。宗教与上帝的差别清清楚楚,完全可以理解,只要我们看看摩西,先知,使徒,甚至看看宗教改革家们(看看使改革家之成为改革家的东西),就可以知道这一点。这些人宁愿避开“宗教”这个词,虽然并非一贯如此,他们更喜欢把“信仰”二字挂在嘴上。
徒〉这我承认。不过我仍要问,像您这样讨论宗教,而且也让耶稣和先知们这样讨论宗教,岂不危险?人们岂不又会混淆上帝与宗教,并认为这是反对上帝,反对我们与上帝的关系么?
师〉我的答复是:您恰恰应该摆脱这种混淆。难道这种混淆不是更大的危险?既然人们想进行一场革命,这场革命在这一点上又正好是必要的,那么,人们不也需要革命的口号?真理不也常常需要利剑杀死谎言?要上帝,不要宗教,这个口号就是一把真理利剑。
徒〉如果我同意提出这个反对宗教的口号是正确的,是否也可以将基督教包括在内?倘若如此,岂不更有害,更危险吗?
师〉更有害?难道那被称之为基督教的事业的负担还不够沉重?我说的是以诅咒,宗教所加跟它的负担。如果提出口号说,基督并非基督教,上帝国是另外的一种东西,比基督教更丰富,更伟大,更真实,这难道不又是一次奇迹般的解放,一场辉煌的革命?至于危险——哪里有伟大之举不含危险,哪里有真理不冒险的呢?
徒〉 请您将您所理解的基督教讲得更清楚些。您所理解得是否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即它的负面?
师〉我的回答已包含在我对宗教的评说之中。关于基督教,我只想说明,在我看来它不是基督的事业,不体现基督自身的真理,而只是这种事业所采取的一种形式,一种不完美的,带有严重迷误和罪之重负的形式,一种绝非最后的和终极的形式,它根本没有全部实现基督之全部真理,必然解体而融于上帝国之中。
徒〉这消融难道意味着毁灭基督教所表现的一切吗?
师〉不是毁灭,恰恰相反:而是一种完成。解体只能通过完成,这正是耶稣所要求的。就某种意义而言这也适用于一切宗教。
徒〉您一定要对我做更精确的解释和更详尽的揭示。
师〉我想,在我们下面的交谈中这自然会做到的。
徒〉那好吧,这样,我今天所表示的疑虑基本上都有了答案。不过,我还想谈一些不太重要的问题。您曾说过,耶稣反对教会,反对神学。
师〉我的论述至少暗含了这一点,而且,这是我的观点。
徒〉难道不需要一个宗教共同体?难道个体孤立的处于与上帝的关系中?难道一种关于上帝和神性事物的学说思想不是必要的?
师〉我的回答是:教会是不必要的,但必需要信徒群体(Gemeinde ; 译者注——信徒群体,这是对出现于本书语境中的Gemeinde的汉译尝试。 Gemeinde 有许多含义,其基本含义则是最基层的行政区域,相当于中文中的区,乡。与此相应,又是教会的最基层的管理单位以及属于这一单位的全体教徒。过去往往译为基层教区,甚至有时译为教会这些译法用在这里显然都不恰当。本书出现的Gemeinde,既非有形组织,亦非此一组织的成员,而是信仰上帝国极其对尘世的正义的人们。故试译为“信徒群体”。尚望方家指正。),神学是不必要的,但必需要福音。
徒〉 那么区别何在?
师〉能否允许我以后更透彻的谈这个问题?
徒〉我愿意等待。
师〉现在,我们是否可以认为口号已经确定了?这就是:不要宗教,不要基督教,不要教会,不要神学,而要上帝国,或者简单的说,不要宗教,而要上帝国。
徒〉也许是吧。这倒使我茅塞顿开,令我高兴。它对于我简直就是一个伟大的,喜庆的信息。
师〉区分宗教与上帝,至少对我来说——我的确也可以如是说——是一次不可估量的解放,而且现在仍然是,没有一天不是。假如我没有将上帝与宗教,耶稣与基督教严格区分开来,我早就因宗教而脱离上帝了。
您是否知道,至少对处于生命某一阶段的许多个人而言,对处于现阶段的人类整体而言,最深刻的解脱意味着什么?
徒〉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师〉 我想大胆相告,这意思是:从通常以为的上帝中拯救出来!
徒〉这的确很大胆。
师〉从许多人所认为的,甚至在极大程度上整个人类所认为的上帝中拯救出来。从上帝中——靠上帝得到拯救!不过我们现在宁可说,从宗教中拯救出来。
徒〉这就是说,在反对宗教的斗争中我们不得不同自由思想家联手?
师〉在这一点上我们甚至必须超过他们。如果说他们是以理性和科学的名义反对宗教,我们则必须以上帝的名义反对宗教。任何一个自由思想家,哪怕是普鲁东,巴枯宁,尼采,都不曾像《圣经》所作的那样,充满力量和激情的反对宗教。他们中的某些人,即那些最严肃的人,曾以从《圣经》中得来的标准反对宗教,但他们并未意识到这一点。最伟大的反对上帝的斗士,原本就是上帝的朋友,他们只是反对宗教的斗士。只有我们自己进行这场斗争,以上帝的名义,以基督的名义进行这场斗争,才会彻底战胜形形色色的自由思想。当然,我们不是以单纯消极的方式,而是以积极的方式宣讲同样也反对宗教的上帝和基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