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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推荐]双面亚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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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26 14:4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双面亚当──献给这时代的基督徒

如果你知道一个牧师竟然走到尽头,需要向心理医生求助,你会有什么反应?愿闻其详?还是搖头坚不相信?其实你的态度跟这个故事多少有些关系的。但是无论如何,我要开始说这个故事了……

(一)

他来找我的那天,我正像这段时日的每一天一样,例行的陷在情绪低潮里。想想我的日子吧!近廿年来,天天听不同的人倾倒垃圾,內容总是这么近似:婚变、外遇、暴力、失业、更年期危机、社会适应不良外表症候下,卻是这么深沉的无力:性格违常、精神分裂、无法癒合的心灵创伤、对人生与人性的无望。因此,我根本视尼采的超人哲学为放屁。

人其实是渺小卑微可怜的,生命本身便是一个牢笼,人再奋力搏斗,也挣脱不出他自己的困境。其实我自己的人生还算好,至少比来找我求助的人好太多,我太太有份非常不错的工作,挑战性高,她能力又強,很被上司器重;而且她很以我为傲,她总觉得我对社会作出了贡献,帮助许多软弱的人;而我们两个双胞胎儿女,一个就读建中,一个就读北一女,功课好得不能再好;总之我们家从很多人的眼光来看,是可羨而不可求的。我收入很丰,而且我对社会作出了贡献。

我一天天的扶助社会上埋藏在阴暗底层的一切软弱,並且告诉他们:「你可以突破,你可以!」然后看他们掙扎,告诉我:「我不能,我真的不能!」日子是一场又一场的循环,烙下种种软弱、掙扎、失败、旧伤新伤的印记。我对社会有贡献?当我情绪低潮时,我觉得这话也是放屁!我根本对人生对人性沒有答案,所谓的贡献,不过是一个心盲领另一个心盲者,让对方在我身上有一个空虛的企盼吧!

(二)

所以当他出现在我面前,我直觉的以为他是来跟我传教的。来的真巧!我心想,而我立即便看见他头上间杂太多已无法隐藏的白发,並额上的皱纹。我便拢上我的发,对他說:「我们都已不再年轻了!」

毕业头几年我们还见过几次,那时候同学出国前或婚礼上相聚算是平常事,大家都在安身立命的起头,沒多大隔阂。唯独他汪平,早早便进了什么神学院,說要献身传道去,虽然同学聚首他是能来便来,但已和我们隔了层世界似的,话不太投机。汪平在大学时代,便是早为人熟知的虔诚庄敬,让人一句三字经也不敢当他面讲,但他为人诚恳谦和、挺得人缘,所以他那股对信仰的痴迷,也无人敢窃笑。不过知道他要去当牧师,还是让人吓了一大跳。这不是拿自己的一生在开玩笑吗?

后来同学间聚会渐少,汪平也不再出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和大学时代完全切断了关系,各人在自己人生中载浮载沉;成功的,总会在报章杂志看见名字、电视受访中看见脸孔;那些再也沒出现的,是否平庸失意,也就不得而知、全凭猜想了。当然,从我心理医生的观点,成功平庸与失意的分际,未必尽如一般人。因为我处理过许多立法委员惯性打妻子、或大学教授有严重忧郁症的例子。我不再相信任何人前摆出来的成功姿态。

「你这些年过得如何啊?」我拍拍他的肩,按他坐下,拿支烟给他随即想起来他这个圣人是不沾烟酒的,又把烟放回去,然后我把自己的椅子拉近了他。在这种情绪低潮的时刻,出现一个能喚回年轻歲月的人,竟在我心中激起近似激动的热情。

「雅芳好吗?多久沒同学的消息了!大概大家都害怕我的职业不敢来找我以免误会,嘿嘿!你看到昨天台视访问那个陆维仁沒有?他外表沒多大改变,一认就认出来了。我──」然后我猛然住口。我惊觉他不是为传教来,也不是为访故旧来,他是来求助的。那种眼神我太熟悉了。空茫像凝望远处似的看著我,一点表情也沒有,只有因承受过受创痛而生出的疲倦。他非常疲倦。

(三)

「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裡来,我就使你们得安息。」当年汪平常拿这段圣经念给我听。汪平衬衫永远是那么洁白、功课永远是那么好、个性永远是那么温和、嘴角永远挂着笑,他骑着单车来来去去,在课业与宗教活动间穿梭;与他同寝室的我,是简直受不了、又无法不承认他的神圣。

而我卻是一个浪荡子。我一直觉得生命茫茫然无所系,既无法完全物化的腐败自己、又找不到纯粹的精神价值、更不甘像汪平一头栽进宗教信仰活得简直不像个人。偏偏在骂相信爱情是维系生命的港湾时,却让女朋友给甩了。因此我非常堕落的好吃、好喝、好赌、好色过了很久,几乎遭到退学的命运。那时汪平睡前总爱念一段圣经给我听。如果不是他为人诚挚谦和,我会一脚踹掉他的圣经。

「天哪!烦不烦!」我說:「你有点人性好不好?像个正常人好不好?你为什么不干脆成仙去算了?」或许是有过这种堕落,使我在成为心理医生后,深深知晓沉溺软弱无法自拔是怎样一回事。后来我终究是不甘心自己的人生就这样完蛋,试图振作起来,起码拿到大学文凭。沒想到竟然从此一帆风顺起来。据汪平說,是因为他一直在为我祷告的结果。这答案简直让我想吐血。而现在,他如此疲倦的坐在我身边。我深深动了恻隐之心,这个大好人。

「告诉我你要什麼?」我问。他起初沒有說话,只将头低低垂下。因此我起身去拉窗帘,遮住初秋明亮的午后阳光,又放了张唱片,是萧邦的夜曲,略有点哀伤的音乐。当我再回坐,他轻声像是在对自己說:「我来找你,是因为我想像个正常人,想多有点人性。」

「这是什么意思?」「告诉我──」他沉吟了,像是在经历什么剧烈交战似的,额上青筋一根根突显出来。「告诉我,」他终究还是說了:「一个正常人,当他的女儿死了,他会怎么样?」

「你是怎样的呢?」我反问他。

他又将头低低垂下了:「我很想怎第样,但是我沒有怎么样!」他的声音很平靜。

「为什么你沒有怎么样?」

「因为我不能。」

「你的女儿是怎么死的?」

「她自杀!」他很快的說。他继续低着头,声音仍旧很平静。

但我突然明白了这整场悲剧,以及他来找我的原因。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12-29 22:16:41编辑过]
 楼主| 发表于 2005-12-26 14:45 | 显示全部楼层

(四)

我一直就认为,人最大的苦难乃缘自于生命茫然无所系,因而产生出来的意志脆弱及混乱、欲求。这坚固不移的想法,不仅是因著我咨询协谈的经验,也是因着我曾经验过的痛苦。所以我尊敬我的母亲。她在我父亲过世后,凭双手劳力支持她的孩子们一个个上了大学,艰苦岁月中我沒听过她一声怨叹。我知道她一直是从我们身上看见她的盼望。因此当年即将退学之际,我念头中一直不停闪过的是我母亲的脸庞,想像她将如何的伤心,甚至是被摧毀。我是为了母亲,卑躬屈膝的跑去找一个我最痛恨,但也只有他最有可能的教授,请他PASS我的学分。当时我还欠了一屁股赌债。那群赌友们离了牌桌便翻脸不认人,在我为退学之事耗尽元气之时,还轮番前来要赌债,並且吵进宿舍里来。

后来还是汪平出面担保,向他的教友们湊了些钱给我。收到那笔救命钱,我几乎感激得要掉下泪来。汪平卻念了节经文:「耶稣說,我也不定你的罪,去罢,从此不要再犯罪了。」一下子止住了我的眼泪。天哪!他真该成仙去。

汪平就是这么让人又恨又惹厌,但也实在是让人敬爱的。他的女朋友雅芳卻不是这样。我怕死了她。雅芳长得白白淨淨,衣服整齐得连个皱折也不打,而她的神情也恰恰像个圣母马利亚。她比汪平还热衷於宗教活动,几乎沒有时间跟朋友相处。汪平至少在念圣经时让我觉得他简直不像个人,雅芳是只要一出现,我便感觉全地遍满光华,充分显出我这个人的堕落与污秽。在我沉溺吃喝赌色那段期间,雅芳大概是觉得认识我是件极其不名誉的事,见了我的面,连个招呼也不打。

有一次她和汪平在餐厅吃饭,我端了盘子去找汪平,很不幸的忘了圣母在场,开场白就是那句每天要讲数十次的「他妈个B!」,结果雅芳当场变脸,脸色又严肃又惨白,先跟汪平說:「他是个罪人。」又转头向我:「你应当悔改。」吓得我完全忘记我要跟汪平說什么。我知道雅芳竭力阻止汪平作我的朋友,因此有雅芳的场合我绝不出现。有时候我难免会想,假若汪平与我不住在同寝室,未曾看见我的掙扎以及我尚剩有的一点点善良,他是否也会像雅芳一样,用严肃而惨白的神情对我說:「你是个罪人,你应当悔改。」並跟我划清界线?

(五)

雅芳为什麼沒有来?我很想问他。我凭自己的职业敏感度,以及对汪平和雅芳的了解,隐隐明白了这场苦难的根源。我开始担心我根本无法帮助他,甚至我是在助他沦陷。他那正在崩溃瓦解中的、他想尝试重建的东西,是我从不相信、极其陌生的领域。他为什么不去找別的牧师帮助呢?

「听着,汪平,」我決定开门见山,迫他面对问题症结:「这些年来我从来沒有忘记过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一直都是。现在你有大麻烦了,我真心想帮你,但是你得真真实实的面对我,也面对你自己。」

「我是想真实,我是想,」汪平站起身来,焦虑的来回踱步:「但我需要有人帮我整理、帮我面对真实,因为我心中有一个把关者,每当我贴近真实,他就在我心中跟我說:『不行!这是罪恶!』」

「那个把关者是什么?」

汪平茫然无助的看著我:「我不知道,我不敢想。」

我将身子靠进椅背里,摊平了双腿,这是非常舒服的倾听姿式,我试图缓和他的紧张。然后我看见他鬓角的白发。天哪!他老得真快!我脑中又浮现了他穿整洁的衬衫骑辆单车在校內穿梭的样子。那么神圣,我常說他简直不像个人。现在这圣人站在我面前,因承受巨大创痛而垂垂老矣,但他卻沒有办法面对他心中的真实。所以他来找我。真实是什么?罪恶又是什么?

汪平停止踱步,站在桌前。他用平板僵硬的声音开始跟我述說他女儿的死。

「她睡前割的腕,谁也沒想到她会这么作,第二天清晨才发现,血滩了一床,她的脸已经死灰了。沒有遗书。但有一本日记,思想很灰色、很悲观。我一向就知道她不快乐,初三的女孩,联考压力这麼大,怎么快乐得起来?我教会每晚都有聚会,很少时间陪她,有时候晚上十一、二点回来,她还在唸书,我說去睡觉,她回答我說,她会考不上,我說,多祷告,对上帝要有信心,只要信,人生沒有渡不过的难关。她說她从小就知道。

后来我看她的日记,我才知道她好希望她的父亲不是牧师,这樣她就可以想清楚了再信。但她现在不能不信,也不能怀疑,因为爸爸妈妈会骂他,一起长大的长老执事的孩子们也会笑她。她害怕自己沒有见证,从小到大她表现不好都会被說沒有见证。她是为好见证而活。她真但愿她是个不良青少年,敢叛逆一切。但她不是,她沒有勇气。信仰从来沒帮助她,她感觉不到神。」

我的眼角湿润了,几乎不忍再听下去。汪平不是我的个案,他是我的好友,我无法置身事外,不带感情的作一个聆听者。为什么这么善良的好人会在人生的中途站遭此创痛?我看见自己的双手微微颤起来,因此我违反了自己的规定,在协谈中间抽起烟来。汪平卻仍旧维持着他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站在书桌旁边,双手抓住桌沿。这是他焦虑踱步后,一开始說及女儿的死,便停格下来的姿势。我确信他女儿的死态,也已在他脑海中停格,永远挥抹不去。

(六)

「你女儿死多久了?」我问。

「两年!今天是她的忌日。所以我決定来找你。」

「但是听你說起来,彷彿才过去两个月。」

「是啊!」他回转身面向著我,手上抓只笔,就像抓只刀一樣。我不得不去注意这暗含讯息的动作,虽然他自己未必注意。「其实这事对我而言就像发生在昨天。两年来我如同沒有活过。」

「雅芳呢?她还好吧!她为什么沒有来?」他沉吟了一阵子,回问我:「她很好,她比我好得多。所以,需要谈她吗?」

「她不知道你来找我,对不对?」

「她不知道,她也不可能接受。」

「她使你痛苦吗?」我回想着过去的雅芳。她曾使我难受。她让我感觉基督教信仰是用来使一切不信者自惭形秽的。她不愿亲近我,更不愿意尝试同情理解我。我很难想像四十岁以后的她,是如何一种冷峻的外貌。其实当年我不止一次问过汪平,他为何喜欢上雅芳?

「雅芳一直就很完美,你大概再也找不到另一个女人,像雅芳那样把圣经话语那么准确的说出来又做出来的了!沒有人能反驳她,也沒有人敢反驳她。她从来不会软弱跌倒。当我想终生作一个牧师服事上帝时,我就想,我应当娶雅芳这样的女子,她一定能帮助我。其实,若是我们的女儿沒死,我们之间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汪平走到窗边拉开窗帘,让窗外的光线直射进来,我才注意到渐近黃昏,已沒有午后阳光的刺目,现在正是最舒服的亮度。

「我怕黑暗,」汪平說:「这两年只要一到晚上,我便感觉受不了的抑郁。」

「她使你痛苦吗?」

汪平叹口气,坐到我身边:「你问得对。谈开来是好的。我不能回避谈雅芳。」

汪平比初来时情況好得多。我的意思是,他预备要谈他一开始不敢面对的「真实」。我想,这两年来他从沒这么作过,甚至我怀疑他这一生都沒这么作过。

「雅芳很会教导,她总是那么清楚的指示出圣经的原则。年轻的教友若交上不信主的异性朋友,她会快快的阻止,說:『信与不信不能同负一轭』;女人个性太强,她便劝:『作妻子的要顺服自己的丈夫』;男人事业心太强,教会的服事不够投入,她定然告诫:『不要贪恋世界,这些在天国是不被记念的。』有些教友是听劝的;有些则不,他们便离开教会不知去向;雅芳对其他教友解释:『他们的心被撒但夺去了,福音的种子在他们身上,有如在硬土、荆棘地、沙土上。』

汪平突然思路中断,问我:「我说的这些术语,你听得懂不懂?」

「当然懂得,你大学不是常念给我听、跟我讲这些大道理吗?」我们都回想起过去那段同寝室四年的歲月,便相视而笑;一股溫馨的情谊在我们之间弥漫。现在那些让我想翻桌子吐血的讨厌說教,回想起来都变成十分的可爱,因为入社会后,我终于体会到真心朋友难觅,而这个汪平,当年真心想帮我。

「我当然也是听得懂雅芳在说些什么。」汪平說:「並且一直欣赏着她这特点。但是从女儿死后,一切都变了。」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12-29 22:17:09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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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26 14:45 | 显示全部楼层


(七)

「我觉得我们需要开灯。」汪平站起身来。但他找不到电灯开关,因为它藏在我的档案柜后边。我帮他燃了灯,是那种非常溫馨的晕黃。然后我打电话回家稟报不回去吃晚饭。乱了一阵,重又坐定。「黑暗中我无法敞开」,汪平說:「那天早上,是我第一个发现她的死。我起来晨祷,发现她还沒上学,敲门喚她,未应,以为自己搞错了,随手开门一看,幽暗中躺著一个人,又喚她,才看见血泊。」汪平重又痛苦起来,双手抓住自己的发,将脸埋在大腿上。

「雅芳呢?」我尝试移转他的话题:「雅芳也看见了吗?」

「她随后便看见了。她号啕痛哭,责怪女儿傻,一边哭一边說:『我不是告诉妳,多祷告就沒事了吗?妳就是不相信,妳不相信,上帝怎么能帮助妳呢?』她痛苦的扭曲着身体,扭曲着脸,使人担心她会因这场痛苦而死去。

我比她冷靜,我说:『这事得找警察处理。』

雅芳马上跳起来说:『不行!不能让警察知道、不能让教会里的人知道,牧师的女儿自杀,这太沒见证了。』

我說:『这事总是要处理,自杀不同一般病故,不能随便开死亡证明书。』

雅芳仍旧执意不肯。后来她看见女儿的日记,竟一声不响的把它烧了,等我发现,只剩下一堆灰烬。」

「你知道吗?」汪平說:「我真的亲眼目睹雅芳的痛苦,当时我马上告诉自己我一定要坚強、否则我们家会立时毀了。也因此,我对后来的雅芳的表现,完全的无法理解。这是我们之间开始出问题的原因。雅芳一直抗拒让警察、教友们知道这事,所以一直到下午,我才终於不顾一切的报了警。警察法医来了以后,雅芳进臥房不肯出来,我告诉他们她伤心过度无法承受。他们倒是满能理解。随后他们问了我一些问题,当时我答得很快,事后才发现,这些问题是这么的沉重,这么的打击我,我至今仍无法站起来,我被打败了,我崩溃了。」

「是什么问题?」

「他们问我:『女儿死前有沒有征兆?』我說:『有,她抑郁。』『有沒有尝试开导她?』『有,我们带她读圣经祷告,叫她要有信心。』『才十四、五岁的孩子,怎么懂呢?信教是很深的,我太太五十多了,我看她还信不大通呢?』法医对我說:『信教要有慧根。』『你们夫妇平常在作些什么呢?』警察问。我說:『牧养教会,坚定人的信心;並领人归主。』」

汪平流泪了,两行眼泪汩汩流下,而且一发不可收拾。我从来沒看他哭过,他需要冷静一下,因此我让他尽情的渲泄,还拿纸巾给他。窗外天色已全然黑暗。黑夜,对病危的人是一场生死的交战,对脆弱的人也是一场心灵的交战。多少人在夜阑人靜,深深悟得人生或早或晚,总会走到尽头。从尽头处再爬起来,需要的是怎样的一种力量呢?

(八)

「女儿一周內便入敛安葬。追思礼拜上绝口不提是如何死的。诗歌唱的是『安稳在耶稣手中』。其实,」汪平抬头看我:「我不知道一个人自杀而死能不能进天国。我现在对一些以前我认定的事已经起了疑惑。我有什么资格断定这个人是沉沦不配蒙拯救的呢?譬如我,她是不信者,还是信心薄弱者?圣经上說:『叫一切信他的,不致灭亡,反得永生』。我们便用信与不信,一刀切开天堂与地狱。」

汪平重又站起身来,焦虑的来回踱步:「啊!这困惑我只能来找你,我只能找你,因为一个牧师是不被允许跌倒的。什么叫作信?什么叫作不信?我女儿是信还是不信?你是信还是不信?我呢?」汪平停在我面前问我:「我现在是信还是不信?」

「雅芳和你的会友们认为呢?」

汪平頹然倒进他的椅子里:「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凝视他前面的地板,彷彿地板上刻了字似的,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念道:「女儿自杀死去的消息马上全教会都知道了。起初大家都来安慰我们。雅芳将女儿房间封锁了。她仍很哀伤,一劲儿哭,喊着『可恨的联考!我可怜的女儿啊!』看雅芳那样的哭,沒有人不动容的。我也掉泪。但我花了很多时间善后,雅芳是一点也不能作。女儿安葬以后,一切彷彿是恢复了平靜,我卻终於在此时崩溃瓦解了。我不能服事、不能祷告;我怨恨上帝,祂可以阻止这件事发生,祂可以的。但祂为什么不?我承认我们对女儿有疏忽,但我们不应当受到这样惩罚,上帝不公平。我宁愿自己像一个佛教徒那般宿命,一切以缘、以命来作解释,至少我沒有怨怪的对象,但是,我相信有上帝,我相信上帝的大能与慈爱,因此我恨祂、我不能原谅祂,我要报复!我要报复!」汪平激动的吶喊。

我实在无法把此时的他与大学时代的他作任何联想,不仅是因着他对信仰的不再恭顺,也是因他的这种情感喧泄方式。但是我却感动得眼眶蓄满了泪水。因为我发现在这整场创痛中,他从沒有否定过上帝的存在,他对上帝並不冷漠;从我的角度来理解,这是何等坚固无法摇撼的信心啊!尽管他或雅芳或他的会友们並不这样想!

(九)

「我无法控制自己继续颓废下去。」汪平激动很久以后,才平复下来,重又叙述下去:「会友们一开始忍耐著,后来就无法忍耐了。有些刺耳的话在我们背后传说着,诸如『一定是牧师犯了很严重的罪,上帝在惩罚他们。』『牧师平日对小孩一定十分严苛沒有爱心』,及『牧师、师母感情不睦』等等。我是一点不想管这些谣言,也沒有心力去管的,但雅芳受不了,她开始逼我坚強起来。她念许许多多的圣经给我听,又为我祷告求神使我坚強起来,但我一点也不能受安慰,我觉得她在指控我,在要求我;可是我又不能反驳她,因她说的都是对的,而且她作到了。天哪!为何她作得到?为什么?」

「会不会是因为她根本无法面对你所谓的『真实』、所谓的『犯罪』?那是她的禁忌,任何指向禁忌的企图,都在潛意识中被她排开。她有沒有跟你提过她如何解释女儿的死?」

「她說是联考害的,这世界是堕落了,基督徒在其间只能受苦,联考就是一个证明;现在女儿终于离开这个世界,可以不用再受苦了!」

这倒是蛮能自圆其說的。所以她能坚強起来了。现在我也开始怜悯起她来。她是如何努力的呵护着她的信仰,不让它像汪平一般的崩溃瓦解啊!

「我在雅芳的逼迫下仍旧继续牧会,站讲台传信息,伪装喜乐的心,但我的心一天天枯竭下去。这种伪装是何等大的煎熬啊!终於有一天,我受不了了,我跟雅芳剧烈的爭吵。我说:『为何我必须要假装坚强?我根本就是怨恨上帝。』『你是作牧师的,怎么可以怨恨上帝?这是罪,不讨上帝喜悅、不荣耀上帝的,女儿自杀已经很沒见证,现在你又这样,我觉得很羞愧。』一听到这里,我便不可遏制的大声击打着桌子:『见证、见证,妳知不知道是我们逼死了我们的孩子?她才十五岁,她对信仰能体会多少?我们却要她背她根本背不动的轭,作见证。上帝荣耀有多大,岂在乎一个孩子的见证?现在妳又来逼我。我看妳真正在乎的是妳自己的荣耀。』沒想到雅芳听完我的话,竟像发了疯似的扑上来抓我的头发,像要咬掉我的肉似的紧咬着她的牙齿,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从那个时候到现在,雅芳沒有再跟我说一句话。我曾经尝试挽回,我知道我作错了,我在她还沒有预备好的时候跟她说那些连我也觉得锥心刺骨的话,我何尝有勇气承认是我害死了孩子?教会流言出现,我们已经够苦的,何忍再彼此伤害?「但是太晚了!雅芳承受不住,她受到永难缝合的创伤。我们真如流言所說旳,成为一对感情不睦的夫妻,不过,雅芳掩饰得很好,她可以在会友面前做到让人察觉不出来。她这么在乎见证,一定会尽一切力量掩饰,正像她曾企图掩盖女儿的自杀一样。「后来这一年,雅芳仍旧不停止的努力地迫我振作,她用当众祷告、读圣经、作见证、给会众勉励的方式,让我知道我应当坚強起来;虽然她与我单独在一起时是连话也不说。渐渐的我就麻木了。我终于明白,要把信仰变成教条,原来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难道过去我也是这样的吗?难道我传递的信仰,早失去了予人以安慰、盼望的內容,只剩下一则一则标準答案?我传递的信仰,到底造成多少会友的痛苦,他们作不到,却无法也不敢承认,只好在教会时是一个样子,出去外面又是另一个样子,变成了双面人。正像我现在一样。」

說到了这裡,汪平看著我,讶异的说:「我是在这时候想起你来。我想起大学时,你老是跟我咆哮:『你活得像个人好不好?你有点人性好不好?』我想念你,我觉得我需要找到你,我只能跟你說这些话。你看,我跟你说了这么久,你沒有给我一句教训,沒有给我一个答案。真好!真好!」

汪平的声音又哽咽了:「我从来沒有跟別人说过这些,真的,我不能,两年来我沒说过。什么是真实?我告诉你,我恨雅芳,我真的恨她。我恨上帝!我恨她。」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12-29 22:17:49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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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26 14:46 | 显示全部楼层

(十)

「我常作一个梦,」汪平问我:「你解不解梦?」

「解的。」我说:「是什么梦?」

「梦见一个女人,我总是在她面前哭,单独的沒人看见的。在梦境里,她有时候什么也不作任我哭,有时候就拿手环住我的头;而我知道她也是死过一个儿子的。因此我就大声尽情的哭,有时就哭醒了,发现自己满脸是泪。可是醒来以后,会舒服轻松一阵子。」

「在你认识的人中间,有沒有这样的女人呢?」我问。

「沒有!沒有!」汪平边思索边摇着头。「但这个梦让我想起一件事来。很久很久以前,我们教会曾来过一个徬徨无助的女人,还背了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她是船员的妻子,丈夫出海遇到台风,船失踪了。她连等了几天都沒有消息,着急得不得了,经过我们教会就跑了进来。当时教会只开了一个小门,里面空荡荡的沒有人,只有我和雅芳,雅芳听她說了很久,她也是边讲边哭,像梦里的我一样。后来雅芳送她出门,频频劝她要有信心。隔些天后,雅芳就又去看她,光凭这点,你絕不能說雅芳沒有爱心,但是雅芳回来后不大高兴,她说那女人什么都愿意拜,只要找回她的丈夫就好。『这怎么行呢!』雅芳說:『功利式的信心,是不会讨上帝喜悅的。她不能又拜真神又拜假神,不分辨真理。』当时我也觉得她说旳是对的,现在也仍旧这么觉得,雅芳就是这点最强,她的话语总是这么标准。」

我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汪平问我。

「我想起大学时候的雅芳。」

汪平见我笑,便受感染的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天我连赌三整天,输得一塌糊涂,又喝个烂醉回来。后来你跟我念什么来着?」我歪头想了一阵:「什么喝了会永远不渴的。」

「哦!」汪平流利的接口:「凡喝这水的还要再渴,人若喝我所赐的水就永远不渴,我所赐的水,要在他里头成为泉源,直涌到永生。」

「对啊!这是这句话,结果我把你手上的圣经一把抢过来丟到墙角,說了一大堆脏话。你赶忙跑过去捡圣经,口中念念有词,什么光啊黑暗啊的。」

「光来到世间,世人因自己的行为是恶的,不爱光倒爱黑暗,定他们的罪就是在此。」汪平又马上插口。

「这些年下来,你圣经愈练愈熟,现在连看都不看就念得出来,害我连想抓你圣经丟墙角的机会都沒有。」我大笑一阵。

感觉汪平较开朗起来。撇撇嘴角,汪平說:「你那时候对我的感觉,一定就像我现在对雅芳的感觉一样。唉!」

还是不一样的,我很想说,雅芳那时视我为罪人,跟我划清界线,而你却终究是在最后一刻为我担保,救了我。但我沒說,我从来不想让他知道我不喜欢雅芳,过去是这样,现在更必须如此。

「其实那时候我何尝不想像你们一样,有一个坚定的信仰?对人生茫然真的是很痛苦的!但我就是信不进去,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对你们是那么容易的事,对我会是这么的困难。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为我的母亲活,母亲死后,我为我的妻儿活,为我的事业活,为一个个来找我求助的人活。但我现在走到了尽头,我需要信仰,但我仍旧信不进去。」我說。

「而我却怨恨我的神!」汪平反问我:「你觉得,我们两人谁比较接近上帝?」

「你!」我說。

「不,是你!」汪平說。

(十一)

我一直就觉得自己是个相当不错的心理医生,因为我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沒把「帮助人」沦落成为一种职业,我怜悯人的心从未曾死去。很多我的个案都成为我的朋友,我伴随他们搏斗,与伤痕、与性格缺陷、与无望的人生、与熬不过的难关一一搏斗。也因此,我才会在我的人生的颠峰,预见我人生的虛空。我可以将一切潛藏的问题分析得一清二楚,但我无法帮助別人与自己彻底掙扎出来。在这么多人並在我自己身上,我看见生命是残缺不全旳,人无力修补。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汪平的问题我更无从帮助,他所坚信的关於人、人生、死亡永恒的种种答案,是如此神祕的一种东西,我从未跨越进去过。而他整个剖白自己的过程,卻是如此震撼著我。那些他以前那么坚信不可摇撼的东西,正逐一的摧毀,而我感觉得出来,有一个核心是他死守不放的,就是上帝本身。他怨恨上帝,但他相信有上帝,所以他痛苦。他需要在摧毀中重建,这既耗时又耗工,而且危险。所以雅芳与他的会友们不能容忍。尽管我爱莫能助,但我多希望他能重建起来。否则,我的答案又在那裡呢?

「所以,你这些年过得並不好?」汪平问我。

「不,应当說是飞黃腾达。我只不过是预见了人生的结局。」

「这种人少见。」他說。「是啊!总是活得比別人辛苦。」

「我现在比较能了解你的处境了,真的!」汪平說:「以前我总是不明白。现在我自己沉溺进无法自拔的软弱中,我渐渐便看见了一些过去我未曾看见的东西。譬如你,从前我看见的是你的堕落需要悔改,但我现在明白,你那时实在是很茫然的;又譬如那个船员的太太,当时只看见她在抓一切可拜可求的神明,现在我也明白了她当真的是完完全全的徬徨无助。」汪平向我挥着拳,几乎是愤怒的控诉雅芳:「她的信仰一直不处理最真实的人性,只单单表白超然真理,真令人憎厌;她不能单单期待一个人仅只透过信仰呈现神性的那一面,我是人,我有人性,她需要接纳人就是人。这才是真实。」

「但真实往往最贴近深渊,或许用你们的說法,贴近罪恶。」我忍不住打断他的话说:「这话你自己几个小时前才說过。」

汪平从对雅芳的控诉中愕然的醒转回来,他讶异的望向我。

「你彷彿才在人性面前睡醒,而我已与人性奋斗了十多年。你知道人会陷在仇恨中,喜欢仇恨、需要仇恨无法自拔吗?你知道人性当中有一种对权力永不满足,想吞吃全世界的欲望吗?为什么丈夫会惯性毒打妻子?为什么父亲要强暴女儿?为什么人会沉溺赌与毒瘾……」。

汪平仍旧讶异的望着我,我方才发现我言语表情的激动,我已不知不觉从位子上也站了起来。我们俩正面对面站著。

「深渊有力量,要把人性最残缺不全的部分引逗出来,人总是无力抗拒;所以才有心理医师。可是我跟你说,我能作的还是这么有限。所以我才会预先看见了人生的尽头。有沒有另一种超越的力量,将人性中的善引逗出来,甚至超越美善的极限,比美更美,比善更善?」

「天哪!现在的你比我更像牧师!」汪平喃喃自语:「是荒谬?还是幽默?」

(十二)

汪平离去的时候已是夜半。妻打过电话来问。这天是他女儿的忌日,他上坟后过来我这里,而他回去以后,仍旧要面对他与雅芳之间亟待解決的问题,他无法逼雅芳面对真实,正如雅芳无法逼他不去怨恨神、並怨恨雅芳。他信仰的重建,仍是一条漫长的路。我早說过,我帮不上他的忙。我只能把隐藏不明的分析成真实,把真实的分析得更真实;人性的突破与超越,我能作的本就有限,遑论鼓励他重建那神祕我未曾体验过的信仰!

「能跟你谈,真好!」汪平走前說。

「你在急难时会想到我,真好!」我也回答他。

「对了!」他临出门前,我攀住他的肩說:「那个你梦中的女人,我想,是你对雅芳的期待。」

「或许是吧!」他說。

汪平后来怎样了呢?他申请到一年的休假,终於可以暂时停止作「双面人」的痛苦,好好的重整他的信仰。重整的过程,历时漫长而艰辛。而我相信他一定会成功。因为他自始至终相信上帝存在,这对我而言是个了不起的信心。我也需要他成功。因为我跟你說过,我已走到人生尽头,我在等一个答案。他跟雅芳之间的破裂关系,则是更漫长艰辛的一场奋斗了,因这牵涉到雅芳。雅芳是另一个故事。

很久以后,我收到汪平一封短短的信,信上說:「那个梦中的女人,不是雅芳,是上帝,祂像母亲般接纳了我的一切不幸、软弱与痛苦,並我的罪。祂是死过一个儿子,为我一切不幸、软弱、痛苦与罪恶而死。我需要认识这个梦中的女人,认识上帝的接纳与饶恕並祂的爱是深到什么程度。只有这样,当我想及我女儿的死,我才有办法原谅我自己。」

我相信他走得出来,我相信。至於你,听完这个故事,是什么反应呢?你的反应,也是另一个故事。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12-29 22:18:21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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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26 14:52 | 显示全部楼层
  在一位网友的博客上看见这篇文章,心里看得酸酸的,不期然在另一个博客上也看见同样的转载,突然有了一种想与肢体们分享的愿望,就贴了上来。

  其实在我们能不能真正的做一个基督徒的实践中,都会经历象汪平这样的心路旅程,因为我们真的不能把我们所“相信”的理论实践到我们的信仰生活中去,停留在道理上的知道,会说、会讲、会劝勉、会讲解,但落实到生命实践的时候就失败了。

  但愿我们的故事也会很快的进入到得胜的层面上去,而不仅仅是理论上的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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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26 19:14 | 显示全部楼层

放你的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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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28 11:41 | 显示全部楼层
以下是引用caihp在2005-12-26 19:14:00的发言:

放你的屁


不理解你的话,本想加你的MSN交流一下,但你一直没有开,但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用这句话跟在这个贴子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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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28 20:55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姐妹的分享, 非常好的一篇文章, 很真实,我父亲的死让我跟文中的牧师一样非常的恨神, 因为神把我们生命中最爱的人拿走了, 真是接受不了, 我也是没法信下去了, 没法上教会, 没法看圣经和祷告, 我是离家出走做了浪子, 和那个牧师一样, 最终能释怀回到神的面前, 是因为神的独生儿子为我们这样一个不配的人死了,我们有什么话可说的呢, 谁能从心里面不说神是爱呢? 因为他儿子的死呈现在我们面前, 是因为要救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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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30 00:32 | 显示全部楼层
姊妹,真的很难体会你失去亲人的感受,但我感受到你的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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