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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愤怒的刺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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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室 (彭柯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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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22 21:57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摇摇晃晃地走下楼去,双膝因惧怕和感冒而抖得厉害。在贞苏姨妈的房门口,有一位穿制服的士兵在站岗,房门是关着的。我心想,不晓得祷告会结束了没有?伟廉,娜莉和彼得他们都离开了没有,抑或他们还在里面呢?这一次会有多少无辜的人遭殃呢?

    ??我后面那个人轻轻地推了我一把,于是我跌跌撞撞地下到了餐厅。父亲、碧茜和杜丝都坐在椅子上。那些椅子如今都被拉到后面,紧靠着墙放着。在他们旁边坐着三个地下工作人员,他们必然是在我上楼之后才来的。窗下的地板上躺着那片“阿平纳钟表”的标记,已经碎成了三片。幸好有人把它从窗棂上推了下来。

    ??第二位纳粹的便衣警察正热心地在餐桌上堆着的那些银器和珠宝中翻弄着。这些都是从角落壁橱后面那个暗窟中搜出来的。那果然是他们最先搜查的地方。

    ??那位把我带下来的人说:“这是我们这个地址上的另一个人。根据我的情报,她是这组的首脑人物。”

    ??那位坐在餐桌旁名叫魏灵士的人向我瞥了一眼,又转移视线回头欣赏摆在他面前的战利品。“甘田,你晓得该怎么办。”

    ??甘田抓起我的手肘,把我推下最后的五级楼梯,来到铺子的后面。另一位穿制服的士兵站在门内守卫。甘田把我推到前面的铺面,又推我靠墙站立。

    ??“犹太人在哪里?”

    ??“这里没有犹太人。”

    ??那人用力地掴我一记耳光。

    ??“粮食配给证藏在哪儿?”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甘田再掌掴我。我摇摇欲坠地靠在那座天文台钟上。人还未站定,他又举手掴我,一次又一次。我感到刺骨的疼痛,头部因痉挛而后仰。

    ??“犹太人在哪里?”

    ??他再掴我一次。

    ??“你们的密室在哪里?”

    ??我口中有鲜血的味道。头昏眼花,耳鼓雷鸣——我快要晕厥了。“主耶稣!求祢保护我!”我大声叫着。

    ??甘田的手在空中停住了。

    ??“如果你再说一次那个名字,我就杀掉你!”

    ??然后,他的手慢慢放回他的身旁。“如果你不说,那个瘦子会说。”

    ??我摇摇晃晃地在他面前走上楼梯。他把我推坐在餐厅靠墙的一张椅子上。我模模糊糊地看见他把碧茜带了出去。

    ??在我们上面,铁锤飞舞,碎木横飞。显然是一队受过训练的搜查人员在寻找那间密室。突然,侧巷的门铃响了。但那个暗号呢?难道他们没有看见那个“阿平纳”的暗号已经不在了吗?我向窗口一瞥,心里不禁窒息起来。那个木制的三角牌,已给人重新装好了,正好端端地放在窗台上。

    ??我抬头一望,已经太迟了。魏灵士紧紧地瞪着我,他说:“我早就猜到了,那是个暗号,对吗?”

    ??说完跑下楼。在我上面的锤声和皮靴声停止了。我听见侧门开了,魏灵士用温和而讨好的语气说:

    ??“请进来吧!”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你们听见了吗?他们抓走了史洛林先生!”

    ??毕伟?不该是毕伟呵!

    ??我听见魏灵士说:“哦?有谁跟他在一起?”他寻根究底地盘问了许久,最后把她拘捕了。那个女人眼中闪烁着恐惧与迷茫的眼色,与我们一同靠着墙坐了下来。我晓得她只是个偶然在城里传递消息的妇人。我心里焦急地望着窗台上的记号,它无异是在向全世界宣告,贝雅古屋中一切如常。谁知我们家已成了一个陷阱。今天还有多少人会坠入这个陷阱之中来呢?还有毕伟,他们果真抓到毕伟了吗?

    ??甘田带着碧茜在餐厅门口出现。她的嘴唇浮肿而突出,脸上有着深蓝色淤血的痕迹。她踉跄地跌坐在我身旁的一张椅子上。

    ??“碧茜啊!他打伤了你!”

    ??“是的。”她轻轻擦擦嘴唇上的血渍。“我可怜他。”

    ??甘田一转身,原本苍白的脸似乎显得更苍白了。他尖声叫道:“犯人不许出声!”有两个人带着笨重的步伐从楼上抬下来一件东西。原来他们已经找到楼梯底下的旧收音机了。

    ??甘田怒吼着:“你们不是奉公守法的公民吗?你!这个老不死,我看你相信圣经。”他把指头按在书架上那本破旧的圣经上面。“告诉我,这本书里面怎样教你们顺服政府的?”

    ??“敬畏上帝。”父亲引证圣经。在这种时候,听他口中所发出的字句在饭厅中回响,真有如祝福与重新的保证。“敬畏上帝,尊敬女皇。”

    ??甘田瞪着他:“里面不是这样说的,圣经不是这样说。”

    ??父亲承认说:“没有,圣经只是说:‘敬畏上帝,尊敬君王。’但对我们来说,则是尊敬女皇。”

    ??甘田大声咆哮:“没有什么君王或女皇。如今我们就是合法的政府,你们则是破坏国法的歹徒。”

    ??门铃再次响了起来。又是一番盘问与逮捕。那个年轻人也是我们的工作人员之一,他还未坐定,门铃又响了。我们从来没有这么多的访客:饭厅开始显得拥挤起来。我对那些只是来坐坐谈谈的朋友最感抱歉。一位年老退休的传教士也给带了进来,他的下颚因惧怕而抖个不停。但值得欣慰的是,尽管他们在楼上乱撞乱击,却始终没有找到那间密室。

    ??一个新的响声令我跳了起来。通道上的电话响了。

    ??魏灵士叫了起来:“是电话!”

    ??他怒目环视室内,然后一把抓起我的手腕,急急地拉着我下楼。他抓起听筒放在我的耳朵上,但他的手一直不放。

    ??他努嘴示意,叫我回答。

    ??我尽量用极平板的声音说:“这是彭氏住宅和商店。”

    ??可是对方并没有体会到我的声调有何异样。“彭小姐,你们的处境十分危险!他们已经逮捕了史洛林先生。他们晓得一切的底细!你千万小心!”这个女人一直说个不停。在我旁边的人把所有的话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刚把电话挂下,电话铃随即又响了起来。这次是个男人的声音,信息也一样:“史洛林先生被解到警察局去了。这表示他们知道一切的底细……”

    ??终于,当我第三次用那种不寻常的声调回答时,电话那头传来咯哒一声。魏灵士从我手中抢过听筒。

    ??“喂!喂!”他大声叫着,拚命摇着墙上的电话机,但电话已经挂断了。他把我推回楼上,叫我坐在原来的椅子上。他对甘田说:“我们的朋友学乖了,但我也听够了。”

    ??碧茜显然得到许可,离开自己的椅子,开始在厨房的柜台上切面包。我希奇地发觉原来已是正午的时候。碧茜把面包分给每个人,但我摇摇头。此时身上的热度再次上升。喉咙干燥发烫,头部也痛得厉害。

    ??有一个人出现在门口,他说:“魏灵士,我们把所有的地方都搜查过了。如果这里真有一间密室,那必然是魔鬼自己建的。”

    ??魏灵士看看碧茜,看看父亲,又看看我。他静静地说:“这里有一间密室,而且必定有人藏在里面,不然他们不会承认出来。好吧!我会派人守住这间屋子,直到他们都变成木乃伊为止。”

    ??大家鸦雀无声,室内布满了恐怖的气氛。就在那时,我膝上有一种轻微的压力。原来是“玛赫·沙拉·哈施巴斯”跳上我的膝盖,在我身上摩擦着。我轻轻抚摸着它那发亮的黑毛。它今后的遭遇将会如何呢?我更不敢想像楼上那六个人的命运。

    ??自最后一次的门铃响起,至今已有半点钟了。不管是谁在电话那一头,他总算体会到我的意思。显然警报已经发出去了。消息已经传开了,再也没有人踏进贝雅古屋这个陷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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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22 21:58 | 显示全部楼层
         魏灵士显然也想出了同样的结论,因为他忽然命令我们站起来,下到楼下的通道,穿上大衣、戴上帽子。他将父亲、碧茜和我留到最后。在我们前面,那些在贞苏姨妈房间的人从楼梯上走下来。我屏息呼吸在他们群中扫了一眼。显然前来参加祈祷会的人在突袭前多数都已经离开了,但并非所有的人。走在最前面的是娜莉,跟在她后面的是彼得,最后出来的则是伟廉。

    ??原来全家人都在这里。父亲和他的四个孩子,并一个孙儿。甘田推了我一把。

    ??“继续走!”

    ??父亲从墙钉上取下他的高帽。在餐厅门外他稍停了一下,将那“富丽新”名牌的时钟链锤拉了下来。

    ??他说:“我们不应该让它走尽了链。”

    ??父亲呵!难道你真相信在下一条链锤走尽之前,我们还会回来吗?

    ??街上的雪已经溶了。当我们走出小巷,进入百德街时,沟中积着一漕漕的污水。我们在街上走了才一分钟,但当我们进入警察局的双重大门里面时,我已冻得发抖了。在警察局的通道上,我迫切地向四围打量着,希望能看到罗武或其他我们认识的好朋友,但没有看见谁。似乎是一队德国士兵代替了经常值班的哈林警察人员。

    ??他们赶着我们沿着一个走廊向一扇沉重的铁门走去,那也就是我最后一次看见“猛犬先生”——傅利斯的地方。走廊的尽头是一间大房间,以前显然是个体育馆。窗子开在高高的墙头上,而且都罩着铁丝网,铁圈和篮球圈都用绳子挂在天花板上。房子中间放着一张桌子,有一个德国军官坐在后面。翻筋斗用的棉垫摊开来了,掩住部分的地板。我晕倒过去,跌在一张垫子上。

    ??足足有两个钟头的时间,那位军官忙着把每个人的名字、住址及其他的资料登记下来。我统计了一下与我们一同被捕的人数:共有三十五个人是在贝雅古屋拘捕的。

    ??在我们之前被捕而来的人也都在棉垫上或坐或卧,其中有些面孔是我们认得的。我一直在找毕伟,但他不在这群人当中。被捕之人当中有一位也是钟表匠。过去他常因生意的关系到贝雅古屋来。这人彷佛对我们的被捕特别感到忧伤。他走过来坐在父亲和我的身边。

    ??那位军官终于离开了。自从古屋的警铃响了以后,这还是第一次我们可以自由交谈。我挣扎着坐起来,用沙哑的声音说:“快!我们大家必须同意说什么!我们中间大多数人都可以说实话,可是——”我把未说完的话吞了回去,因我那个给感冒弄昏了的头似乎在告诉我彼得正在极力对我皱着眉头,那副表情是我从来未见过的。

    ??彼得代我说完那句未完的话:“可是如果他们晓得伟廉舅舅今天早上在教旧约圣经,那会给他带来很大的麻烦。”

    ??说完他把头向旁边一扭,于是我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当我们走到房间的另一个角落时,他低声说:“柯丽姨妈,那个人,那个钟表匠,他是纳粹警察放进来的奸细。”说完他拍拍我的头,好像我是个患病的孩子。“柯丽姨妈,再躺下去,千万不要再说话了。”

    ??我被体育馆那扇沉重大门打开的响声吓醒了。罗武走了进来。

    ??他大声喊着说:“大家肃静!”然后倾身对伟廉说了几句话,只是我听不见他们说什么。罗武随即又大声说:“厕所在后面,你们可在监视下,每次出去一个人。”

    ??伟廉在我身旁坐了下来:“他说如果我们把那些对我们不利的文件撕得粉碎,那么可以放进厕所用水冲去。”我在大衣口袋摸索。里面有几张纸头和一只装着几张纸币的钱包。我将它们仔细检视,试着思索若在法院时将如何去解释这些东西。除了室外的一排厕所,那里还有一只洗脸盆,旁边放着一只锡杯,用链子绑住了。我满怀感激地拿起那只锡杯盛水喝——这还是从早上喝过碧茜给我端来的热茶以后第一次喝水。

    ??近黄昏的时候,一位警察把一大篮新鲜热面包带进体育馆来。但我咽不下去。我只想喝水,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一再要求他们带我到外面去。

    ??当我最后一次由外面回来时,一大群人已经围在父亲身旁开始晚祷。自我有生以来,我的每一天都是这样结束的:他以那低沉而坚定的声音,将我们的一切都交托在神的眷顾之下,那确切而诚挚的祷词,历年来没有改变。如今圣经还放在家中的书架上,但圣经的大部分内容都已藏记在他心中。父亲那双蔚蓝的眼瞳似乎能穿透这间封锁、拥挤的房间,也能越过哈林市、甚至越过整个世界。他凭着记忆,背诵诗篇上的话:“祢是我藏身之处,又是我的盾牌,我甚仰望祢的话语……求祢照祢的话扶持我,使我存活……”

    ??那夜我们大家都睡得不多。每次有人离开这房,就会踏着一打以上的人。终于光线从墙头上罩有铁丝网的窗口上透了进来,警察又送面包来了。漫长的上午慢慢地过去,我靠在墙上打盹,如今最痛楚的似乎是我的胸口。正午时分,士兵走进屋子来,命令我们站起来走。于是我们各自挣扎着穿上大衣,再次排队走过那条寒冷的走廊。

    ??史美街上摆着警察设好的木栏栅,有一群人聚在栅木后面观看。当碧茜和我扶着父亲走出来时,人群中发出一阵恐怖而带愤怒的声音。他们看见这位“哈林老善士”给拉去坐牢了。警察局门前停着一部青色的公共汽车,一些士兵坐在后排的座位上。人们开始爬上这部汽车。路旁人群中的朋友与亲属有的哭了,有的只是瞪大着眼瞳,呆呆地望着碧茜和我扶着父亲的双臂朝警局门前的台阶下面走去。忽然我们都停住不动了。毕伟被夹在两个士兵中间,没有帽子,也没有穿大衣,颠颠危危地从我们身旁走过去。他那光秃的头上满布着瘀痕,干了的血粘在颚下的短须上。他并没有抬头,他是给拖上车去的。

    ??父亲、碧茜和我挤在前面的一个双人座位上。从窗口上我瞥见文婷站在人群当中。那是个晴朗的冬日,空气中金光闪耀。车身震荡地向前开动。警察在旁清道,车子开始慢慢向前驶去。我迫切地望着窗外,对哈林的一切恋恋不舍。我们越过批发市场,圣柏和教堂的墙在明如水晶的亮光中闪耀着闪耀着千变万化的灰色。奇怪的是,这一切的情景对我都不陌生。

    ??忽然我记起来了。

    ??那个异象!德军入侵的那晚我所见到的异象!目前这一切的景象我都见过的。伟廉、娜莉、毕伟、彼得——我们大家都在这里——被拖着越过市区的广场,完全违背自己的心意。这一切都在那个梦中出现过——我们大家都将离开哈林市,无法再回转。但我们将到哪里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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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22 22: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入狱    

 

 

 

      ?出了哈林市,汽车沿着海岸向南驶去。在我们的右边是一堆堆隆起的沙丘,沙丘顶上出现许多士兵半面的侧影。我们显然不是被解往阿姆斯特丹去。

    ??车行进两小时,我们终于抵达海牙市。汽车在一座崭新的行政公署前停了下来。人们窃窃私语,这就是全荷兰纳粹警察的总部。车中除了毕伟似乎站不起来以外,我们大家都奉命整步,进入一间大房子里。在那儿又是登记姓名、住址、职业等等,依循前例再来一次。令我震惊的是在房内一排高高的柜上竟也出现了魏灵士和甘田。当哈林解来的犯人到达登记台前时,他们当中一个就会倾身向前面一位坐在打字机前的人说话,随即打字声就劈劈啪啪地响了起来。

    ??那位首席审讯员的眼睛忽然落在父亲身上。他喊着说:“那个老人!他也要被捕吗?喂,你这老头子!”

    ??伟廉把父亲扶到登记台前。那位秘密警察头子倾身向前说:“老头子,我愿意送你回去,只要你答应以后不再惹麻烦。”

    ??我看不见父亲的面孔,只看见他挺直的肩膀和头上雪白的头发。但我听见他的回答。

    ??他用平静而清楚的声音说:“如果我今天被放回去,明天我仍会为任何一个有需要而来敲门的人开门。”

    ??那人脸上的仁慈气色顿然消失了。他咆哮起来:“回去站队!快!这里不容许再有任何的耽延。”

    ??可是他们办事的态度似乎就是为了要拖延时间。我们沿着柜台边缘慢慢挪动。他们重复又重复地问许多同样的问题,检查早已被检查过的证件,办事人员则不停地走来走去。短暂的冬日逐渐从窗外消逝。自从黎明时我们吃过面包喝过清水以后,我们整日没有再进食过。

    ??站在我前面的碧茜回答说:“未婚。”这是那天第二十次她必须重复这样的答案了。

    ??那人用低沉而单调的声音问:“有几个孩子?”

    ??碧茜则重复地说:“我没有结婚。”

    ??那人连头也不抬,略带恼怒地问:“几个孩子?”

    ??碧茜只好无可奈何地回答说:“没有孩子。”

    ??入夜以后,一个体格健壮,身体矮小,身上配戴着六角黄星的男人被带着经过我们的身边,走到房间的另一尽头去。突然我们听见殴打的声音,大家都不禁抬起头来。原来那个可怜的犹太人手中正紧抓着一件东西不肯放手。

    ??他不住地喊着:“那是我的!你不能抢!你不能抢我的钱包!”

    ??他疯了吗?如今钱对他还有什么用?但他继续挣扎,在他周围的人显然觉得很好玩。

    ??我听见其中一个这样说:“嗐!犹太鬼!”那人随即提起那只穿皮靴的脚,向那犹太人的膝弯踢去。“我们就是这样抢犹太人的东西。”

    ??室内夹杂着笑声和悲呜。他们不断地踢他。我紧紧抱住柜台的一角,叫自己不因那悲惨的声音而晕倒了下去。我内心开始对那个被踢的犹太人起另一种奇异而狂野的恨意,恨他竟把钱看得那么重要,恨他因此而平白遭殃。终于我听见他们把他拖了出去。

    ??忽然,我发现自己正站在那位秘密警察头子面前。甘田正站在他的后面。我抬头时目光正好与甘田的视线相遇。

    ??他说:“这个女人是主脑”

    ??我意识到要那个头子相信甘田的话是件十分要紧的事,因此我说:“甘田先生说的不错,其他的人对这事毫无所知,这一切全是我的——”

    ??“名字?”那人冷冷地问。

    ??“彭柯丽,我是——”

    ??“几岁?”

    ??“五十二。其他的人对这事毫无——”

    ??“职业?”

    ??“我已经告诉过你不下十次了!”我绝望地说。

    ??“职业?”他又问。夜色已深,我们终于整队走出这间大房子。那部绿色汽车已经走了,我们大家被赶上一部帆布顶的军用大卡车。两名士兵把父亲抬起来,送进车尾的门内。车内没有毕伟的踪影,父亲、碧茜和我在窄狭的长板凳上找到位子坐了下来。

    ??卡车没有避震的弹簧,车子开在海牙被炸毁了的街道上,颠簸得十分厉害。我将手臂放在父亲背后,免得他撞在车边上。伟廉在近车尾处站着,低声告诉我们,他在这个灯火管制下的城里所能看见的一切。我们出了市区,似乎是向西朝舒文宁根城的市郊驶去。那么,我们的目的地必然是舒城,因为联邦的监狱就是设在这座靠海的城里。

    ??卡车紧急地刹住了。我们听见铁与铁摩擦所发出的尖声。车子又向前冲了几尺,才完全停下来。在我们后面,那扇巨型的铁门又碰的一声关上了。

    ??我们从车上爬了下来,发觉自己正站在一个极大的院子里,周围绕着极高的砖墙。卡车向后直退至一排长的矮屋前,士兵把我们都赶进里面。天花板上耀眼的白光刺得我直眨眼。

    ??“鼻子靠墙!”

    ??我觉得被人一撞,随即发觉自己正面壁而立。我尽量侧眼看,先向左,后向右。伟廉在那边,碧茜与他之间隔了两个人,在我另一边则是杜丝。大家都像我一样面壁而立。但父亲在哪儿呢?

    ??这样等了很久,我眼前的破墙渐渐变成各样的面孔、各色的景致以及各种类型的野兽。最后,右边的门终于打开了。

    ??“女犯人跟我来!”

    ??女狱长的声音也像铁门的声音那么尖锐无情。当我转身离墙时,我尽快地向室内匆匆一瞥,搜索着父亲。原来他正坐在离墙数尺一张挺直的靠背椅上。必然是其中的一位狱卒给他搬来了那张椅子。

    ??那个女狱长已经开始向门外那条长长的通道走去。我停留了片刻,迫切地注视着父亲、伟廉、彼得和我们所有忠勇的地下工作人员。

    ??我忽然喊了出来:“父亲,愿神与你同在。”

    ??他向我这边回过头来。天花板上强烈的灯光从他眼镜片中反映过来。

    ??他说:“我的女儿呵,愿神也与你们同在。”

    ??我转身跟着其他人。门在我身后碰的一声关上了。也与你同在!也与你同在!父亲呵!我几时才能再见你的面?

    ??碧茜的手紧握着我的手。在那条宽阔的甬道上,有一条由椰衣制成的地席。我们离开潮湿的水泥地,踏了上去。

    ??“犯人走旁边。”是我们后面狱卒平板的声音。“犯人不许踏地席。”

    ??我们觉得无地自容,立刻羞愧地离开那张只有特权阶级才能享用的地席。

    ??走廊前头有一张桌子,桌后坐着一个穿制服的女人。每个犯人送达那里时,必须再次报上姓名,并将自己身上所有贵重的物件都放在桌子上。娜莉、碧茜和我把我们美丽的腕表脱了下来。当我把我的手表交给那位官员时,她又指了指我手指上母亲留给我的一枚金戒指。我左右扭动终于把这只式样简单的戒指由指头上脱了下来,把它与我的钱包及纸币一起放在桌子上。

    ??队伍继续沿着走廊走下去。墙的两边则是一排排狭小的铁门。队伍忽然停了下来:女狱长掏出一把钥匙,放进其中一只铁门的钥匙洞里。我们听见门锁退后的响声与铰链转动的声音。女狱长对了对她手中的名单,叫出一个女人的名字。她曾来参加过伟廉的祈祷会,只是我以前不晓得她的名字。

    ??难道一切事情的演变都只不过是昨天的事?难道今天只是星期四吗?贝雅古屋的一切如今看来好像已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了。门碰的一声关了,队伍继续向前移动。另一扇门开了,另一个人被关了进去。哈林来的人没有两个共同关在一间囚室里的。

    ??碧茜属于最初被叫中的一位。她进入囚室,还来不及转身,也来不及说声再见,门已经关上了。隔着两间囚室,娜莉被关了进去。那两间囚室的关门声,一直在我耳中嗡嗡作响,而我们的队伍则继续向前移动着。

    ??走廊开始分叉。我们先向左转,然后向右,最后又再向左转。无限长的坚硬地面,无数量的铁门。

    ??“彭柯丽。”

    ??再一次刺耳的开门声,另一扇门开了。囚室深而窄,比那铁门宽不了多少。一个妇人在室中唯一的小床上躺着,另外三个人则躺在地下的草褥上。女狱长说:“把小床让给这女人,她病了。”

    ??我确是病了。就在门关了的一刹那,我忽然咳个不停。

    ??“我们不要一个有病的女人在这里!”有人大声喊着。她们颠颠踬踬的在这狭窄的囚室中往后退,尽量要远离我。

    ??“我——很抱歉——”我开口说,但另一个声音打断了我未说完的话。

    ??“不必抱歉,那不是你的错。来吧!美琪女士,把小床让给她。”那个年轻妇人转身对我说:“让我替你挂好帽子和外衣。”

    ??我满怀感激地把帽子递给她,她把它挂在墙上用钩子架着的一排衣服上。我用大衣紧紧地把自己裹起来。床空了出来,我摇摇晃晃地向床边走去。当我挤过同囚室的同伴身旁时,尽量忍住不呼吸,也不打喷嚏。我在床上坐了下来,突然又再次咳个不停,一阵闷人的黑尘从那肮脏的草褥上飞了起来。终于咳呛停止了,我躺下来。鼻子闻到的都是草褥酸涩的味道。背上能感觉到薄薄草褥下的每一块木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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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22 22:01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心想:“我决不可能在这样的一张床上睡着的。”可是等到我张开眼睛时,已是第二天的早晨。门口传来一阵劈啪的响声。同狱的人告诉我:“派食物了。”我挣扎着站了起来。门上一块四方的铁板落了下来,形成一个细小的架子,走廊里有人把几个盛着热腾腾稀粥的锡盘放在上面。

    ??那位名叫美琪的女人朝洞口喊了一声:“这里新来了一个人,我们要五份!”于是洞里另送进一只锡盘放在架上。美琪说:“如果你不饿,我帮你吃。”

    ??我拿起我的锡盘,望望那碗水溶溶的灰色麦粥,然后一声不响地把它递给了美琪。不多一会,锡盘收回去了,门上那只传递食物的小洞又再碰的一声关了起来。

    ??上午稍迟一点,一只钥匙插进门锁里,锁内的弹簧碰的一声退了回去,牢门打开了,但只够时间把马桶传出去。洗脸盆也倒净了,换过清水。同室的几个女人把地上的草褥捡起堆到角落里,这一来又搅起一阵灰尘,令我再度呛咳得十分厉害。

    ??接着便是监狱中无聊的生活——这也是我最怕的一点——我们坐在牢里百无聊赖。起初我还试着与其他的室友们聊天,以消磨这些无聊的时间,但是尽管她们对我十分客气,但等到我询问起她们的背景时,她们都顾左右而言他,因此我也一直对她们所知甚少。

    ??但我到底发现那个对我说话十分仁慈的女子出身于男爵的家庭,她只有十七岁。这个年轻女孩,从清早到晚上熄灯时,总是不停地来回踱步。六步到门口,六步回来,一路闪避踏到坐在地上的囚犯,简直像一只困在笼中的野兽。

    ??美琪女士则是奥国人,她曾在一间办公室内做过按日计资的女佣。她常常会为自己以前养的一只金丝雀流泪,嘴中不断地说:“可怜的小东西,它的命运怎样来呢?他们一定不记得喂它!”

    ??这使我联想起我们的猫来。它逃到街上去了吗?还是被关在那个封锁了的屋子里挨饿?我能想像出它如何怅然若失地在餐厅的椅子腿下徘徊,因为失去了那些它喜欢在上面来回散步的肩膀。我试着抑制自己的思想,不去想像楼上的情形。我不容许自己的思想爬上楼去看蒂雅、玛莉、游西——不!在这牢房里我还能为他们做什么?神知道他们在哪里。

    ??同室的囚犯中,有一个已在这里住了三年。在我们其他人都还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之前,她就早已听见餐车在走廊上滚动的声音。她又能从脚步声中听出谁由走廊上经过。“那是医药部门的人,有人病了。”……“这是第四次了,三十六室中有人被提出去审问。”

    ??她的世界包括这间小牢房与门外的走廊——很快地,我开始看出这种限制自己视域的智慧,也能了解为何囚犯们对自己过去的生活总是避而不谈。在坐牢最初的几天,每当我想到父亲、碧茜、伟廉与毕伟,心中就因焦虑而觉狂乱。父亲能吃这样的食物吗?碧茜的毡子也像我的这张那么薄吗?

    ??这类的思想只能带给我极端的绝望。于是我很快便学会不让它们来搅扰我的心灵。为了使我的精神有所寄托,我请美琪教我玩牌。她将每天分配给犯人的两张草纸省一些下来,做成纸牌。整天坐在小床的一角一次次地把牌摊开在她面前,然后又收集起来。一小时又一小时,我这样地打发过去了。

    ??由于在贝雅古屋从来没玩过任何的牌戏,因此我学得很慢。但当我终于学会如何玩这种一个人玩的纸牌之后,我不禁在想为何父亲不许我们玩牌——这些印有梅花、黑桃与方块的纸牌,玩玩应该没有什么害处吧!

    ??但是几天之后,我开始发现它隐藏的危险。当纸牌戏玩得顺利时,我们的情绪也跟着好起来。我把它当作一种预兆。必是有从哈林来的人获释了!可是如果牌运不好?!那么,我又会想像必是有人病了,或是密室里的人被发觉了……

    ??终于我必须停止玩牌。不管怎样,我发觉自己很难坐那么久。我全身骨节与肌肉都觉酸痛,需要躺在小床上的时间也愈来愈多。但无论日间或夜晚当我在那薄薄的草褥上躺着的时候,总是辗转难眠,无论倒向哪一边,身上的疼痛都无法减轻。我的头部不停地悸动,手臂上下痛得厉害,咳嗽时痰中有血。

    ??一天早上,我发着高烧躺在床上,人真是苦不堪言。突然牢房的门打开了,门外站着那说话冰冷的女狱长,也就是两个礼拜前我入狱的那晚见到的那个。

    ??“彭柯丽!”

    ??我挣扎着站起来。

    ??“戴上帽子,穿上大衣,跟我来!”

    ??我望望周围的室友,想看看她们能否给我一点暗示,究竟会有什么事发生。我们那位监狱专家说:“你要到外面去。当他们叫你戴帽子时,就表示要带你到外面去。”大衣已经穿在我身上,我从钩上取下帽子戴上,踏出牢门,来到走廊上。女狱长把牢门重新锁好,然后就快步地往前冲。我一跛一拐地跟在后面,心跳急速,但尽量小心避免踏在那宝贵的椰衣地席上。我迫切地望着两旁锁着的牢门,然而我又记不得我的两个姐姐是究竟关在哪两间囚室了。

    ??终于我踏入那座宽广,但给高墙围住了的院子里。天空!这还是两个礼拜来我第一次看见蓝蓝的天空!浮云多么高,又是多么的洁白与清新!我突然想起妈妈是多么喜欢天空的。

    ??女狱长尖叫一声:“快点!”

    ??我快步走到一辆黑色汽车旁边,女狱长已经站在那儿。她把后门打开,我坐了进去。另外还有两个人已经在后座上,一个士兵和一位面色苍白的瘦削女人。前面司机旁边坐着一个看来病得极重的男人,他的头有点奇怪地靠在椅背上。当车子向前开动时,我旁边的那个女人举起一块有血渍的毛巾放到嘴里咳着。我明白了,我们三个都病了,也许我们是到医院去!

    ??巨型的狱门打开了,我们来到外面的世界,车子在宽阔的街道上疾驶着。我从车窗往外望。街上有人来回走动,有的在浏览橱窗,有的正停步与朋友交谈。难道我在两个星期前也真的是那么自由吗?

    ??车子在一幢办公大楼前停了下来。那个士兵和司机合力把那病了的男人抬上三层楼梯。我们进入一间挤满人的候诊室里,在那士兵的监视下坐了下来。等了将近一个钟头,我请求他准许我到厕所去一趟。那士兵对坐在登记台后一位穿着整齐白色制服的女护士说了一声。

    ??她只是简洁地说:“这边来!”随即领我下到一条短短的通道上,与我一同进浴室,把门关上。“快点。我能帮你什么忙?”

    ??我对她眨一眨眼。“是的,哦,是的!一本圣经!你能设法帮我弄一本圣经吗?还有——一根针和一点线!一枝牙刷!一块肥皂!”

    ??她咬着嘴唇,有点迟疑的样子:“今天那么多病人——还有那个士兵——但我会尽量想办法。”说完她便走了。

    ??但她的仁慈照耀在这间小小的洗手间里,明亮得有如那些洁白的瓷瓦和闪闪发光的水龙头。我心情极其兴奋,扭开水喉,洗擦着脸上和颈项上的污垢。

    ??门外一个男人的声音:“出来!你在里面够久了!”

    ??我匆匆把脸上的肥皂冲去,跟着那士兵回到候诊室。那位女护士已经回到她自己的桌上,与刚才一样的在冷静地办事了,甚至连头也没有抬一下。又等了许久,终于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医生叫我咳嗽,又量了我的热度与血压,再用听筒听了一阵,最后宣布我有结核性的肋膜炎,而且已有出血的现象。

    ??他在桌上写了几个字,然后抓住门的把手,另一只手按在我的肩上,低声说:“希望我的诊断结果会对你有利。”

    ??候诊室外那个士兵已经站起来等着我。当我穿过房间时,那位护士敏捷地站起身来,从我身旁擦过。我感到有一小团东西塞进我的手心,是用纸包着的。

    ??我将那团东西悄悄地塞进大衣口袋里,跟着那士兵下了楼。另外那个女人已在车上,另一个重病的男人则没有出现。归途中,我一直把手放在口袋里的那团东西上面,摸摸捏捏。“主啊!这包裹这么小,但它仍可能是——希望它是一本圣经!”

    ??监狱的高墙出现了,我们进入院子,铁门在后面碰的一声关起来。走完那无限长、有着回声的走道尽头,我终于回到自己的囚室。我把那包东西拿出来,用颤抖的手把报纸打开。同牢的人都聚拢前来,甚至连那位男爵世家出身的女孩子也停下脚步来观看。

    ??当两块宝贵的战前肥皂出现时,美琪用双手掩住她的嘴巴,不让自己发出欢呼的声音来。包裹里没有牙刷也没有针,但有一包出人意料之外的宝贝——一整包的安全别针!最好的是,虽然没有一本全部的圣经,但纸包中却有四本小小的四福音书。

    ??我把肥皂和别针分成五份,与大家共享。当我要分四福音书时,她们却都拒绝了。那位专家说:“万一他们发现你藏有圣经,刑期会加倍,而且每天只能啃硬面包,没有那碟热的食物。”后者乃是我们最担心的一种刑罚。如果我们太吵,便会给罚啃硬面包,如果我们没有把马桶及时传出去,我们又要罚啃硬面包。但我心想,即使为着手中紧握的几本宝贵书本,给罚啃硬面包也是值得的,随即拖着发痛的身躯在那张肮脏的草褥上躺了下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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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22 22:01 | 显示全部楼层
?      两个晚上过后,正要熄灯的时候,牢门忽然给打开了,一个狱卒踏了进来。

    ??她厉声说:“彭柯丽!收齐你的东西。”

    ??我呆望着她,一种疯狂的希望自我心中升起。“你的意思是——”

    ??“闭嘴!不许说话!”

    ??收齐我的“东西”花不了多少时间:总共就是我的帽子和一间挂着待干的内衣。那件内衣在盆子里用许多次的水洗过了,但也干净不了多少。我的外衣和口袋里宝贵的东西则一直没有离身过。我想,为什么要绝对保持静默呢?难道一个狱卒偶然露露笑脸,或说几个字解释一下,也是那么不对吗?

    ??我以目示意,向同室的囚友们道别,随即紧跟着那个背部僵直的妇人走到通道上去。她停了一下把门锁好,然后就开步朝走廊下走去。但方向不对!我们不是朝着外面出口的方向走,相反的,却是向着那条错综曲折的通道中更深的一方走去!

    ??她还是一声不响地在另一扇门前停了下来,用钥匙把门打开。我踏了进去。牢门在我后面砰的一声又关上了,门锁立刻弹了回来。

    ??这间牢房与我刚才离开的那间一模一样,六步长,两步宽,后面放有一小张床。但牢房内空无一人。当狱卒的脚步声从走廊上消失时,我靠在冰冷的铁门上。孤单一人,只有我自己在这四道墙里面……

    ??我必须控制自己,不让自己的思想狂奔;我必须十分成熟!能认清现实!走六步,坐到小床上。这张床比以前那张更臭,草褥似乎发了霉。我伸手去拉毡子:有人曾吐在上面。我一把扔掉它,但已经太迟了。我冲到近门的马桶旁,人软弱地斜靠在上面。

    ??就在这时候,天花板上的电灯熄了。我摸索着回到小床上,在黑暗中蜷曲着躺下来,咬牙忍受床褥的臭味,把身上穿的大衣裹得更紧了。牢房中冷的刺骨,呼呼的寒风打在墙上。这里必定靠近监狱的外线:在从前那一间囚室中,风从来没有这样呼啸过。

    ??我犯了什么错,要这样与人隔离?难道他们发觉我在医生的诊所中与护士的谈话吗?抑或是从哈林来的犯人中有些受审讯,把我们所从事的活动泄漏了出去呢?也许我要被判这样单独监禁无数年、无数年吧……

    ??第二天,我的热度更高了。我连站起来到门口架上去拿送来的食物的力气都没有。大约一小时过后,那碟早餐原封不动地给拿走了。

    ??将近黄昏的时候,传递食物的洞又打开了,一块粗糙的监狱面包出现在眼前。这时我迫切地需要食物,可是又完全走不动。在通道上的人大概也看出了我的难处。有一只手伸进来,拿起那块面包朝我这边丢过来,面包落在床边的地上,我爬下去捡起来,狼吞虎咽地把它吃下肚去。

    ??一连几天,我发着高烧,晚餐都是这样送来的。每天早上牢门尖声地打开,一个穿蓝色罩衫的女人把那碟热粥带到床边来。我渴望看见一张人脸的程度,绝不亚于对食物的渴望。我试着用沙哑的悲呜向那妇人谈话,但她显然也是一个囚犯,只是一味的摇头,并以惧怕的目光望着门外的通道。另外,门每天也开一次让分派药物的囚犯进来。他从一个十分肮脏的玻璃瓶里倒出一剂苦涩的黄色液体给我喝。当他第一次进来的时候,我抓住他的袖口,用粗涩的声音对他说:“我求求你,你看见一位八十四岁,白发、长须的老人吗?他叫彭嘉士伯!你必然曾派过药给他的!”

    ??那人用力地摔开了我。“我不晓得!我什么都不晓得!”

    ??牢门砰的一声撞到墙边,狱卒站在门框上。“单独囚禁的犯人不许说话!如果你再对任何一位奉命工作的囚犯说话,那么你就要罚每天啃硬面包!”牢门随即在他们身后碰的一声关上了。

    ??那位每天来派药的囚犯也奉命负责量我的体温。我必须把衬衣脱去,把温度计放在腋下。这样量温度,依我看来不会准确。果然,那个周末,一个激怒的声音从传递食物的洞口传了过来:“起来,自己来拿食物,你的热度退了——没有人会再伺候你了!”

    ??我敢担保热度没有退,可是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战战兢兢地爬到门口去拿我的碟子。等我放回碟子时,我再回到那臭气熏人的草褥上躺下来,硬着头皮等那预料得到的冷嘲热讽:“看那位高贵的淑女,又回到床上去了!难道你就整天这样躺着吗?”我一直不了解为什么躺下来也是那么大的罪过。其实就是起来,又能完成什么大事呢?

    ??如今因我独自一人,思想成了更大的问题。我甚至不能为家人及朋友们个个提名代祷。我对他们每个人挂念和担心的程度早已超过了心灵所能负荷的程度。我只能说:“主啊!我为那些我所爱的人祷告。祢晓得他们的名字。祢看得见他们。啊!求你赐福给他们每一位!”

    ??思想乃是最大的敌人。那个入狱用的行囊……不知多少次,在脑海中我把它打开,一件件地检视里面我所留下的东西:一件新的衬衫,整罐的阿司匹林,有薄荷香味的牙膏,还有——

    ??过后,我又会醒悟过来。这样的思想多么荒谬!如果我有机会重新再做一次,难道我会把个人的舒适看得比人命更重要吗?当然不会。可是在黑夜中,当寒风呼号,热度高升的时候,我又会从脑海中把那只行囊再拖出来,重新留恋一番。如果把那条毛巾铺在这张刺鼻草褥上,如果有一片阿司匹林……该多好呵!

    *??*??*??*

    ??这间囚室唯一的一点好处是,它有窗子。六根铁条横过,三条由上而下。窗子开在墙顶附近,太高了因此不能望出窗外,可是透过那二十八个小方格我看得见天空。(译者注:原文是“七根铁条横过,四根由上而下”,但这似乎不可能分成廿八个小方格。)

    ??我的眼睛整天注视着那一小片天空。有时浮云会由小方格中飘过,时而白,时而粉红,有时则边缘镶金。当风从西边吹来时,我能听见海浪的声音。最好的是,每天约有一个钟头的时间,像棋盘格子一样的阳光会照进这间阴暗的囚室里。阳光射入的时间也随着春天太阳升高的缘故而加长。当天气变暖时,我也比较强壮了。我会站起来,让阳光照在我的脸上和胸前,人也随着日影的移动沿着墙移动,最后爬上小床,踮着脚跟,享受每日最后的一线阳光。

    ??当健康恢复时,我的视力也比较好了。这些日子来,我每天只读一节圣经作为支持我一天的力量,但现在我像是个大病初愈极端饥饿的人,贪婪地一口气就读完了四福音书,读着整本富有意义的救恩故事。

    ??当我这样做时,一种奇怪的思想开始窜进我的脑海里。难道这一切——战争、舒城的监狱、这间囚室——都已经在神的先见之中,而不是意外发生的吗?难道这就是四福音书中首先要彰显的一个典型吗?难道耶稣在世时所经历的那种全盘的失败也与我们这小小的工作组、小小的护犹计划一样失败得那么彻底吗?

    ??可是……如果福音书中所记载的乃是神典型的作为,那么失败才只是一个开始。我向这囚室的四围看了一圈,心中不禁在想,像这样的一个地方,又能产生怎么样的胜利呢?

    ??以前囚室中的那位监狱专家教会我如何用支撑紧身内衣的钢针在水泥地上摩擦,而制成一把像小刀一样的东西。我似乎觉得不要把日子忘记乃是一件最重要的事。于是我用一个磨尖了的钢针,在小床后的墙上刻了一个日历。每当平淡无奇的一天过去时,我就把一只方格划去。我又在日历的方格下面记上一些在特别日子里所发生的特别事件:

    ??一九四四年二月二十八日被捕。

    ??一九四四年二月二十九日解至舒城监狱。

    ??一九四四年三月十六日开始独囚。

    ??如今又多了一个新的日子:

    ??一九四四年四月十五日狱中度生日。

    ??既是生日总应有些庆祝的节目。然而在这间囚室里,我却找不出一件能令人兴奋的东西来。在以往那个囚室中总还有一些颜色鲜艳的服饰:那位出身男爵世家的女孩有一顶红帽子,还有美琪的黄衬衫。如今我才后悔自己对服装为何那么不在意。

    ??至少应有一首歌来庆祝生日!我拣选了一首歌颂“哈林新娘”那棵树的诗歌——如今那棵树上的樱花应该盛开了。那首孩子们唱的童谣带给我许多亲切的回忆;灿烂的树枝,洁白的花瓣,总像雪花似的落在人行道上——

    ??“肃静!”走道上有人在连续地猛锤着铁门。“单独囚禁的犯人禁止出声!”

    ??我坐在小床上,打开约翰福音静静地读着,直到心中的痛楚消逝。

    *??*??*??*

    ??生日过后两天,我第一次给带到一间巨大有回音的澡堂里。一个板着面孔的狱卒走在我旁边。她那张阴沉的脸使我不敢对这次的外出表示欢愉。然而经过这么多个星期的囚禁以后,一旦有机会踏入那条宽阔的走廊,实在使我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快感。

    ??在那淋浴用的澡堂门口,有几个女人在等着。尽管大家都闭口不言,但那种再度能与人类相近的感觉,实在给我带来莫名的喜乐与力量。我留意观看从澡堂中出来的犯人,只是看不见碧茜,也看不见娜莉,甚至没有一个从哈林来的人在那里。我望着大家,觉得她们都是我的姐妹。能够时常看见人的面孔,实在是多么富足的一种福气呵!

    ??淋浴十分舒畅;温暖清洁的水洒在我生有烂疮的皮肤上,又淋过我粗涩打结的头发。当我重回囚室时,我有了一个新的决定,下次我再有机会去洗澡时,我要带三本福音书去。被单独监禁的经验令我感到无法独享一人拥有四本福音书的那种福气。

    ??不久以后,我也不再孤单了。在我孤独的囚室中,来了一只细小、忙碌的黑蚁。一天早上当我把马桶拿到门口去时,几乎一脚踏在它身上,幸而我能及时发觉,心中真为这项发现感到兴奋。我蹲伏下来,仔细欣赏那奇妙的脚和身体。我向那只黑蚁道歉,答应它以后不再那么漫不经心地走路。

    ??不久之后它在地上的裂缝中消失了。但是当晚餐的那块面包出现在门口的架上时,我捏了一些面包屑,丢在地上。令我高兴的是,它几乎立刻就走了出来。在背上背起了一块相当大的面包屑,挣扎着拖进洞里,然后又立刻回来收拾其他的碎屑。我们彼此间的关系便这样建立起来了。

    ??如今在囚室中,除了每天有太阳前来造访外,我又增加了这个勇敢而英俊的客人——事实上,原来是一只蚂蚁,但很快就成了一小队的蚂蚁。如果当我正在面盆中洗衣服,或在地上磨我自制的小刀时,这些小蚁队一出现,我就会立即停止工作,聚精会神地看他们的活动。在囚室内同一时间做两件事,实在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浪费。

    *??*??*??*

    ??一天晚上,当我从墙上的日历中划掉另一个长长的日子时,我听见走廊上有喊叫的声音,近处也有人回应。忽然闹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囚徒这样耍乐是多么不平凡的事!那些守卫都到哪里去了呢?

    ??自从两个钟头以前面包送来之后,我门上的洞穴还没有关上。我将耳朵贴在洞口上听,只是听不出来外面在闹什么。人名从一个囚房传到另一个囚房。有人在高声歌唱,也有人在不断地锤她们的囚门。狱卒必然是全走光了!

    ??近处有人请求说:“请大家安静点!让我们在他们回来之前,好好地利用这段时间!”

    ??我从洞口向外喊:“发生了什么事?那些守卫哪儿去了?”

    ??同一个声音回答说:“开庆祝会去了。今天是希特勒的生日。”

    ??那么——走廊上喊出来的那些人名必然是犯人们自己的名字。这正是我们的机会,可以告诉他人我们在什么地方,又是我们获取消息的大好机会。

    ??我从传递食物的洞口中大声喊着说:“我是彭柯丽!我全家都被关在这间牢子里!呵!有谁看见彭嘉士伯吗?还有彭碧茜、娜莉·华登和彭伟廉!”我大声地喊出这些名字,直到喉咙变得沙哑了。我听见这些名字被重述着直向走廊上传下去。我自己也替别人传报名字,有时向左,有时向右,这是我们自己设计出来传递消息的方法。

    ??不久以后,答案慢慢地传回来了。“爱斯特太太在二二八号囚室……”“贝志的手臂好了许多……”但也有好些消息是很难传达的。“审问的结果很坏:他坐在牢中不言不语。”“请通知我丈夫朱斯德,我们的婴孩上礼拜死了……”

    ??除了私人的消息外,也传来了关于外界的谣言。每一个谣言都要比上一个更放肆、更乐观。

    ??“德国起革命了!”

    ??“盟军已经进攻欧洲!”

    ??“大战不会再长过三个星期了!”

    ??终于我喊出去的名字,有些传回来了。“碧茜在三一二号囚室。她要告诉你,神实在好。”

    ??呵!那是碧茜!十足是碧茜的为人和作风!

    ??然后又传来这样的消息:娜莉·华登曾住在三一八号囚房,但一个多月前她开释了。

    ??释放了!呵!感谢神!

    ??杜丝也释放了!

    ??男狱那边的消息较慢传来,可是当消息传过来时,我的心情也越来越兴奋:

    ??彼得·华登开释了!

    ??赫曼·史洛林开释了!

    ??彭毕伟开释了!

    ??就我所知的而论,除了碧茜和我以外,每一位在贝雅古屋遭遇突袭时被捕的人都开释了。只是关于父亲的情形,我一直无法获悉。尽管我再喊出他的名字,但似乎没有人见过他,也没有人晓得他的消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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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22 22:02 | 显示全部楼层
          大约一个礼拜以后,我囚室的门打开了。一位在狱中服务的囚犯把一个用咖啡色纸包着的包裹丢在地上。我捡起来,试试它的重量,翻了又翻。包在外面的纸已经给撕开过,包裹又随随便便地再绑好。即使如此,我仍能看出娜莉细腻的手腕。我坐在小床边,把包裹打开。

    ??里面有一件浅蓝色绣花的毛线衣,这真有如亲人前来探狱。当我把它穿上时,我似乎感到娜莉的手臂围住我的肩臂。包裹里面还有小甜饼和维他命丸,又有针、线和一条红色的毛巾。娜莉真细心,她懂得坐牢的人对颜色的渴望!她甚至用鲜红色的玻璃纸包裹那些小甜饼。

    ??当我吃第一块小甜饼时,忽然灵机一动。我将靠壁的小床从墙边拉出来,移到头上没有灯罩的电灯泡下面。我爬上床去,用那张透明的纸摺成一个灯罩;立刻一阵樱桃红的光线普照在这间冷酷的囚房里。

    ??我用那张包在外面的咖啡色纸把小甜饼重新包好。突然,我注意到纸上娜莉仔细写的收件人姓名与地址。字迹是向上倾斜的。似乎指着邮票的方向。但是——娜莉的笔迹是从来不斜的……那张邮票!以前不是有一个消息就是用邮票传到贝雅古屋来的吗?那一次他们把消息用铅笔写在邮票的背面。我一面笑自己太富于幻想,一面用脸盆中的水润湿了邮票,慢慢把它撕下来。

    ??字!显然有字写在上面——但字体那么小,我只好再次爬上小床,把邮票放近用玻璃纸罩着的灯泡下面。

    ??“你储藏室中的手表全部完好无恙。”

    ??全部完好!那么这是说游西、韩克、玛莉和……都安全脱险了!他们大家都安全地离开那间密室!他们大家都自由了!

    ??我禁不住高兴得哭了出来。忽然走道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我匆匆从床上跳下来,把小床再推回墙边。那只传递食物的洞口突然打开了。

    ??“里面为什么那么响?”

    ??“没什么,我不会再这样了!”

    ??门上的洞穴砰然关上。他们怎么逃出来的呢?他们怎能通过士兵的警戒线呢?不必管它了。亲爱的主啊!祢在那里,那就够了……

    *??*??*??*

    ??囚室的门打开了,一位德国军官走了进来。后面跟着的是女狱长。我贪婪地浏览那身熨得笔挺的制服和一排颜色鲜艳的勋章。

    ??“彭女士。”那位军官用十分流利的荷语对我说:“我有一些问题,相信你能帮助我。”

    ??那位女狱长手中提着一张小凳子,她跳过来把凳子放下,让那军官坐。我瞪她一眼。难道这一位阿谀奉承的女人,也就是管理我们女狱的那位令人问声色变的可怕女人吗?

    ??那军官坐了下来,挥手示意我坐在床上。他那手势流露出一种监狱外面世界才有的礼貌。当他取出一本小记事册,开始读出一串名字时,我忽然意识到自己那身皱得不堪的衣服和那十只长长参差不齐的指甲。

    ??我松了一口气,因为自己实在不知道那个名单上任何的一个名字——如今我总算了解给大家同样的称呼“史密特先生”确是一项明智之举。那位军官站了起来。“你觉得身体够好,可以很快前来受审吗?”

    ??又是一种常人应有的礼貌态度。“是的——我——我希望可以。”军官出到门外的走廊上,那位女狱长也赶紧拿起凳子跟他走了。

    *??*??*??*

    ??五月三日,我坐在床上缝纫。自从娜莉的包裹寄来之后,我就有了一个美妙的新工作:我把红毛巾上的线一条条地抽了下来,在我最近才不穿的睡衣上绣起各式各样的鲜艳图案。一个窗子,上面绣着有绉褶的窗帘。一枝花,上面绣满了无数的花瓣和叶子。当我正开始在睡衣右边的口袋上绣一只猫头时,传递食物的洞口砰的一声开了,随即又关起来。

    ??地上躺着一封信。

    ??我丢下睡衣,向前跳过去。是娜莉的笔迹,我拾起信来。但我的手为什么颤抖得那么厉害呢?

    ??信已经给检查员拆阅过了——而且还扣留了几天:邮戳是一个星期前的。但那总是一封信,是一封家书——是我收到的第一封信。但为何我觉得如此胆战心惊呢?

    ??我打开信纸:“柯丽,你能否特别刚强壮胆呢?”

    ??不!不!我不能刚强壮胆。但我硬着头皮读下去。

    ??“有一个消息,很难落笔。父亲被捕后只活了十天。如今他已与主同在……”

    ??我手里拿着信纸,呆呆地站了很久。阳光从窗口射入,照在信纸上。父亲呵……父亲……我继续读下去。十字叉形的阳光在信纸上闪耀着。娜莉没有详细说明,她没有告诉我父亲是怎样死的,死在何处。也没有告诉我他葬在什么地方。

    ??走廊里椰衣制成的地席上传来脚步声。我跑到门口,面孔紧贴着关闭着的传食物的洞口。“求求你!呵!我求求你!”

    ??脚步声停了下来。洞口的架子掉了下来。“什么事?”

    ??“求求你!我有一个极坏的消息——呵,求你不要走!”

    ??“等一等。”脚步声走了,然后拿来一串钥匙。牢门打开了。

    ??那个年轻女孩递给我一颗药丸和一杯水:“这时镇静剂。”我向她解释说:“我刚才收到这封信,里面说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死了。”

    ??那女孩瞪着我。“你的父亲!”语气中带着不信的腔调。

    ??我忽然发现在她眼中我是多么衰老了。她在门口站了一会,显然因为我的眼泪感到狼狈。最后她说:“不管怎样,是你犯法,自惹其祸!”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那女孩的脚步声也逐渐消逝。我低声说:“亲爱的耶稣,我是多么愚蠢,竟向人呼求帮助,其实祢就在这里。我想像父亲如今终于回到祢那里,面对面的看见祢!想像他与母亲重聚一起,在那光明的街道上散步……”

    ??我把床从墙边拉过来,在日历下又添了另一个纪念日期:

    ??一九四四年三月九日父亲释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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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22 22: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蓝斯中尉     

 

 

 

?     我跟在一个女狱卒后面——稍微靠右,以免踩在那片神圣不可侵犯的地席上——这条走廊是我以前没有走过的。向右转,走下几级台阶,再向右转……这座监狱真是迷离曲折。终于我们踏出一个细小的座院。天下着微雨。这是五月下旬一个阴寒的早上:坐牢三个月之后,我终于第一次被提出审讯了。

    ??院子的三面围着的都是窗上设有铁栏杆的高大建筑,第四面则是一面高墙,墙前是一排小屋——原来这儿就是那个声名狼藉的审讯地方。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而困难起来,因我联想起在希特勒生日那夜,我所帮助传递过的种种恐怖消息。

    ??“主耶稣!祢也曾被提审过。求祢指示我该怎么做。”

    ??接着我看见一件东西。不论是谁在使用第四幢的小屋,他总有点特别,因他在小屋前栽种了一排郁金香。如今它们已凋谢了,只剩下花茎和枯黄的叶子。然而……“亲爱的主,求祢把我分到第四幢的小屋里去!”

    ??女狱卒停下步来,把那缚在她制服肩上的长披肩解了下来,戴在头上避雨,然后踏上铺了碎石的小道上,砾砾而行。我们经过第一间小屋,第二间小屋,第三间小屋,最后在那座有小花圃的小屋前停了下来,伸手敲门。

    ??“是的,女士!”一个男人的声音。

    ??女狱卒把门推开,举起手臂行了一个典型的希特勒致敬礼,然后迈步离去。那人腰间的皮袋里挂着一枝手枪,身上穿着的是一套有肩章的制服。他把帽子脱下,我注视着那张温文有礼的面孔——他原来就是那位曾到狱中看我的军官。

    ??他说:“我是蓝斯中尉。”随即走到门边把房门关上。“你在发抖,让我把火挑旺些。”

    ??他从一个小煤斗里取出一些煤,把室内那只大肚的煤炉盛满了,一切举止完全像一个典型好心的德国主人在招呼客人的态度。但这一切是否都是一个奸巧的陷阱呢?这种温文有礼的态度——也许他觉得对渴慕温情的犯人采用温和的手法要比施刑更易套取情报呢?“主啊!不要让我这种容易受骗的个性危害了别人的生命!”

    ??那位军官说:“我希望今年春天不会再有多少个像今天这么冷的日子了。”他拉出一条椅子,让我坐下。

    ??我怀着敌意坐了下来。经过三个月,再坐上一张有靠背的椅子,两只手臂竟又可放在靠手上,不期然地心中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煤炉里的火很快就把这间小室暖了过来。我不自禁地松弛下来。我有点胆怯地试行谈及那些郁金香。“它们长得那么高,花必然开得很美。”

    ??“呵!是的,它们开得真美!”他似乎十分得意。“我从来没有种过这么好的郁金香。在家里我们经常都喜欢种荷兰来的郁金香。”

    ??我们继续谈了一阵花卉,然后他说:“彭女士,我很想帮助你,但你必须对我坦白。我也许有能帮助你的地方,但首先你必须对我无所隐讳。”

    ??狐狸的尾巴终于露出来了!这一切友善的态度、好心的关怀,就一直令人半信半疑。如今终于真相大白!原来这一切都是为了套取情报而作的。可是,用软功又何妨?这原是他们的职责。然而我呢?我也有自己的任务。

    ??有一小时的时间,他不断讯问我。采用各种各样的心理战术,要从我口中套取情报,但这一切诡计都是我们那组地下工作队的年轻人教我学会应付了的。我自觉好像是一个匆匆准备应付一次困难的考试的学生,上了考场才知所有的考题不过都是出自最基本的教材。我很快就发现,原来他们相信贝雅古屋是主谋袭击荷兰各地粮食配给机构的总部。在我良心中的一切非法活动里,这可能也是我所知最少的一点。我除了按月接收并分派偷来的粮食配给证外,对这类活动的真正详情完全不知。我的无知显然渐渐地表露出来。经过一段时间之后,蓝斯中尉终于停止摘录我所给的那些愚昧的回答。

    ??“彭女士,关于你其他的活动,你有什么愿意告诉我的吗?”

    ??“其他的活动?你是想要知道我为低能儿童及成人所设的崇拜聚会吗?”我随即执着一心地开始述说,我向低能儿童及成人传福音所作的工作。

    ??蓝斯中尉一再皱着眉头。终于他吼了起来:“那简直是浪费时间和精力!如果你要感化人信教,那么一个正常人不是要比全世界的蠢材加起来还更有价值吗?”

    ??我望着那对精明、蓝灰色的眼睛,心想,不管有没有郁金香的花圃,他终究是个不折不扣的国家社会党党员,他有他们典型的见解。然后,连我自己也不能相信,我竟大胆地对他说:“蓝斯中尉,我可以对你说句实话吗?”

    ??“彭女士,这次的审讯就是基于这种假定,我就希望你对我说实话。”

    ??我咽了一口口水,说:“先生,说实在话,神的看法常常与我们的有别。其间的差别那么大,许多时候我们想都想不到。幸好祂赐下一本书,从那本圣书中祂指示我们这些事。”

    ??我知道向一位纳粹军官说这些话简直是疯了。但他没有说什么。于是我继续下去:“我从圣经中晓得,神看重我们不是因为我们的力气和头脑,乃是因为祂创造了我们。谁知道在祂的眼中,一个低能儿可能会比一个钟表匠,或者——一位陆军中尉更有价值呢!”

    ??蓝斯中尉突然站了起来。“今天够了!”他快步走到门口:“卫兵!”

    ??我听见碎石子路上的脚步声。

    ??“把犯人带回囚房!”

    ??跟着女狱卒走过冰凉的长廊时,我晓得我犯了一次严重的错误。我话说得太多了。假如他曾对我的案子有何兴趣或真有意帮忙的话,如今我已把这个机会毁掉了。

    ??然而第二天早上,蓝斯中尉自己前来开了囚门,提我出去审问。显然他不晓得囚犯们不能踏那椰席的例规。他示意叫我沿着通道的正中,走在他前面。沿途我尽量避免与狱卒们的视线相接触。我好像是一个训练有素的狗,被人发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样。

    ??这一天,院子里阳光普照,他说:“今天我们留在室外谈谈。你的脸色苍白,晒不够阳光。”

    ??我满心感激地跟着他走到这个小院子尽头的一角,那儿空气既宁静又温暖。我们背靠着墙站着。蓝斯中尉说:“昨夜我睡不着,心里一直在想你讲的那本书,你从当中读到那么多不同的观念。那书中还说了些什么?”

    ??我合上眼睑,阳光在我脸上闪烁着。我慢慢开口说:“书中还说,光已经来到世界,因此我们可以不必再在黑暗中行走。蓝斯中尉,在你生命中有黑暗的地方吗?”

    ??长长的缄默。

    ??终于他说:“是的,我里面有着极大的黑暗。我受不了在这儿所做的工作。”

    ??忽然他开始告诉我关于他在德国柏莱敏城的妻子和孩子们,又告诉我他们的花园,他们的狗,以及他们夏天长途远足度假的经历。“上星期柏莱敏再次被炸。每天早晨我问自己,他们都还活着吗?”

    ??“蓝斯中尉,有一个人会时常看顾他们的。圣经中所说的光,就是耶稣,那光能在你那样漆黑的光景中依然照耀出来。”他的头骨与额角在阳光下反射着。当他再开口时,声音低沉,我几乎听不清楚。“你又怎能晓得像我里面的那种黑暗呢……”

    ??审问又继续了两天。他终于放弃伪装审问我有关的地下工作的活动,而似乎特别喜欢听我述说我孩提时候的往事。妈妈、父亲和三位姨妈——他总是要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有关他们的故事。当他听到父亲就死在这间舒城的监狱时,显得十分激怒,因有关我的文件中并未提及这事。

    ??这些文件至少解答了一个问题:我被单独囚禁的理由。“囚犯的病情对同房其他犯人有传染的危险。”

    ??我看着蓝斯中尉手指所按着的这句话,联想到那些北风怒吼下的漫漫长夜,面色阴沉的狱卒们,那些禁止说话的例规。“但是,如果那不是一种刑罚,他们为什么那么恼我?为什么不许我说话?”

    ??蓝斯中尉用手抹平他面前的纸张,说:“彭女士,监狱也与其他机构一样,有一定的办事法则——”

    ??“但现在我不再有传染性了!已经好几个星期了,我一直有进步。而我姊姊离我那么近!蓝斯中尉,我巴不得能见一见碧茜!只要准我与她说几分钟的话!”

    ??他从办公桌上抬头望着我,我看出他眼中痛苦的表情。“彭女士,在你眼中,我可能像是个有权柄的人。我穿制服,对我手下的人我也有一定的权威。但你这位从哈林来的女士呵!我自己也圈住在监牢里,那个监牢比这间舒城监狱更牢固。”

    ??那是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审讯。我们来到小屋里,要在调查表上签字。他将这几次以来所收集的手抄资料收集好,带了出去,留下我一人在室内。我对这位至诚寻求真理的人颇有依依不舍的感觉。最令他难以接受的是基督徒要受苦。“如今你怎么还能相信这个神呢?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神,竟让那位老人死在舒城监狱里?”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站在火炉旁伸手烤火。我也不明白父亲为何要死在这样的一个地方。许多的事我都不了解。

    ??但忽然我想起父亲对难题的态度。“有些知识太重……你担当不了……你的天父会替你担当,直到你能胜任为止。”是的!我会告诉蓝斯中尉,我童年时在火车上的那段轶事——他一直就喜欢听有关父亲的故事。

    ??可是等他回到房间来时,有一个从女狱来的狱卒跟着他。他说:“姓彭的囚犯已经完成审讯了,带她回囚房。”

    ??那位年轻女孩立正致敬。正当我要踏出房门时,蓝斯中尉倾前身说:“在F号走廊时慢慢走。”

    ??慢慢走?那是什么意思?那位狱卒在两旁都是铁门的通道中走得那么快,我得加快脚步才赶得上她。在我前面,一位作工的囚犯正把一个牢门打开了。我尽可能远远地跟在狱卒后面。我的心猛烈地跳着,那必然是碧茜的囚房——我知道!

    ??我来到囚房门口,碧茜的背向着走廊。我只能看见她那头棕栗色的头发,整整齐齐地梳到脑后。囚室内另一个妇人以好奇的目光向走廊望过来。碧茜的头仍旧低着,在看她膝盖上的一件东西。但我看到了碧茜在舒城监狱里所布置的家。

    ??真令人难以置信,也违反一切的逻辑,这间囚室竟显得十分可爱。我尽可能慢步移动。在那刹那之间,我的眼睛只能看到里面的几件东西。那些草织的垫子并没有堆在一起,而是各自卷起,靠着墙竖立着,好像一根根的小柱子,每柱子上都放着一顶女帽。一条女头巾也沿着墙挂着。几个食物包裹在一个小架上,摆得井井有条。我能想像碧茜在说:“那个红色饼干罐应放在正中!”即连在钩子上挂大衣的方式,也是别有它独特的风格。每一个袖子叠在另一件大衣的肩上,宛如一排正在跳舞的孩童——

    ??“快点!走快点!”

    ??我跳了一步,急急跟在那狱卒的后面。那只是匆匆一瞥,最多也不过两秒钟,但当我继续走完舒城监狱的走廊时,就似乎有碧茜欢愉的精神一直在陪伴着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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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22 22:0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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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个早上我都听见开门与关门的声音,如今钥匙在我的门外嘎嘎地响了起来。一位极年轻的女狱卒,穿着一身崭新的制服跳了进来。

    ??她尖声叫着:“囚犯起立致敬!”她眼睛睁得好大,而且不停地眨着。这个女孩显然对某件事或某个人怕得要命。

    ??接着一个影子塞住了进门处,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异常高大的女人踏进囚房来。古典美的身材,面孔与高度都宛如女神——不如说是一尊大理石的女神雕像。她的眼中没有丝毫的表情。

    ??她用德语对那狱卒说:“唔!原来这里也没有床单!到星期五分给她两条床单,其中一张每隔两个星期换一次。”

    ??然后那对冰冷的眼睛就在我全身上下打量着,正如她看我那张小床时的表情一样。“这个囚犯洗过几次澡?”

    ??女狱卒舔舔舌尖。“约一礼拜一次。”

    ??一礼拜一次!每个月一次才比较接近事实!

    ??“以后每礼拜给她两次!”

    ??床单!经常淋浴!难道狱中的待遇要从此好转了吗?这位新来的女狱长向前踏进两步。无需踩在小床上,她便可触及上面的灯泡。嘶的一声,我那红色玻璃纸做的灯罩就给撕了下来。她指着一盒苏打饼干,这是从娜莉第二次寄来的食物包裹中来的。

    ??“狱中不许有盒子!”那个瘦小的狱卒用荷语喊着,声调中充满了怒意,好像这是狱中老早就有的定规。

    ??我不晓得该怎么办,只好把饼干全倒在小床上。那个女狱长没有出声,但察言观色,我也看出她的意思,于是默默地把一瓶维他命丸和一小包薄荷糖也倒在小床上。

    ??以前那个女狱长,时常用她沙哑的声音不住地吆喝斥骂,但这个新的女狱长则以一种令人心寒的静默驾驭一切。她又以手示意,叫那个女狱卒探手到睡褥底下去摸索。我的心几乎跳出喉咙。我还有几本剩下的宝贵福音书藏在那里。狱卒跪下来,伸手在褥下摸索。不知是因为她过于紧张,而没有仔细摸下去,或是另有一种更神秘的解释,她站起来时,手中并没有东西。

    ??于是她们走了。

    ??我麻木地凝视着床上乱七八糟的食物。想到当这个妇人到达碧茜的囚房时,一定会把里面的陈设打回原形,重新使它恢复成四壁萧条,只剩一张监狱小床的景色。我感到一股冷风吹进舒城监狱,充满了清除、整顿与杀戮的气息。

    *??*??*??*

    ??六月下旬的一天下午,这个高长笔直的妇人打开我的囚门,让蓝斯中尉进来。看见他我几乎失声向他热烈地打起招呼来,但他庄严的脸色,使我又把到了喉头的声音吞了回去。

    ??他只简单地说:“到我办公室来,公证人来了。”

    ??我们好像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一样。我愚蠢地问:“公证人?”

    ??“为了读你父亲的遗嘱。”他作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显然这件小事搅扰了他已够忙碌的一天。“按照法律——宣读遗嘱时,家人必须在场。”

    ??说完,他已经踏出囚房,朝走廊上走去。我笨拙地跑着,要赶上我旁边那个缄默妇人的步伐。法律?什么法律?打从几时起德国的占领政府关心起荷兰的法律手续来了?家人。家人必须在场……不,不要那么奢望!

    ??到了院子的门口,女狱长回转身,依然身躯笔直,毫无表情地回到走廊上去。我跟在蓝斯中尉的身后,走入初夏午后耀眼的天空底下。他把第四幢小屋的门打开,让我进去。我的眼睛还未能适应里面的阴暗时,伟廉已经把我拉到他的怀里。

    ??“柯丽!柯丽!我的小妹妹!”已有五十年他没有这样叫过我了。

    ??如今娜莉的手臂也围过来,她的另一只手臂则紧抱着碧茜,好像借着她紧抱的力量就能把我们永远连在一起似的。碧茜!娜莉!伟廉!我不晓得该先叫谁的名字。文婷也在房间里——还有腓立。另外房中还站着另一个男人。等我最后抬头看他时,我认出他是哈林市的公证人。以前我们曾请他来过钟表铺,商谈一些法律上的事。我们彼此分开约有一个手臂的距离,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不约而同地发问起来。

    ??碧茜很瘦,而且面色苍白。但最令我惊讶的是伟廉的样子。他面部凹陷,脸色焦黄,而且显然时感痛苦。文婷告诉我,自从出狱以后,他就这个样子。当他还在舒城监狱时,挤在囚室里的八个人中,有两个就是死于黄疸病的。

    ??伟廉!我受不了看他病得那个样子。我挽着他的手臂,贴近他站着,好叫我不必抬头看他,只是喜欢听他说话时,那个低沉起伏的声音。伟廉似乎不知道自己有病:他所关心的乃是吉儿。这个英俊的金发儿子在一个月前被捕了。当时他护送一位美国伞兵到北海岸去。他们相信他是给送上了最近开往德国的一辆囚犯火车。

    ??至于父亲,他们晓得多一点关于他最后几天的事。他显然病倒在自己的囚室中,然后被车载到海牙的市立医院去。可是那儿没有床位,父亲就死在走廊上。由于找不到关于他的记录,又无法查询他的底细,医院当局便把这个无人认领的老人葬在义冢里。家人相信他们已鉴定了哪一座坟墓是他的。

    ??我向蓝斯中尉瞥了一眼。我们谈话时,他背对着我们站着,两眼注视着那个没有生火的冷火炉。我迅速地打开娜莉与我初次拥抱时,塞进我手里的一个小包裹,那正是我跳着的心所告诉我的:一本圣经,一本袖珍型的全本圣经,藏在一个小袋子里,有一根绳子联住了,可以挂在颈项上,正如我们以前挂着的身份证一样。我迅速把它套过我的头,把那只小袋子拉到背上,藏在上衣底下。我甚至找不出话向她致谢:昨天在排队淋浴时,我将自己剩下的最后一本福音书也送了出去。

    ??伟廉低声对碧茜说:“我们不晓得一切的详情,只晓得几天以后,看守贝雅古屋的士兵撤退了,换由警察看守。”他相信是第四天,哈林警局的局长设法派罗武和另一位我们自己的人去接班。他们发觉所有的犹太人都安全无恙,只是手脚麻痹,而且饿得发慌,后来他们都给送到新的地方去躲藏了。

    ??我低声问:“现在呢?他们现在都好吗?”

    ??伟廉低头用深陷的眼光望着我。他向来就不善于隐藏叫人难过的消息。“柯丽,他们都好——除了玛莉以外。”他说,那位年老的余玛莉有一天在市区的街道上走,结果被抓去了。她打算到哪里去?为何在大白天这样暴露自己?,没有人晓得。

    ??“时间到了。”蓝斯中尉停止注视火炉,向公证人点点头。“可以开始进行宣读遗嘱。”

    ??遗嘱很短,是个非正式的文件:贝雅古屋留给碧茜和我居住,没有时间的限制。不过,假如有一天这座房子或钟表铺要出卖的话,他晓得我们会想起他对我们弟兄姊妹一向一视同仁的心;末了,他以喜乐的心把我们交托在神的眷佑之下。

    ??读完遗嘱,大家默默无声。忽然我们都同时低下头来。伟廉开声祷告说:“主耶稣,我们为这一刻在这位好心人的保护下,能同聚一起而称颂祢。我们怎能向他致谢呢?我们无能为力做任何事。主啊!容许我们与他分享我们从父亲那里承受下来的祝福,把他和他的家人也带到祢时常的眷佑当中。”

    ??外面,一个狱卒的脚步声开始在碎石路上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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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22 22: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 武德营     

 

 

 

         “收集东西!准备撤退!把一切东西都放进枕头套里!”狱卒的喊声在长长的走廊上此起彼伏。

    ??我站在囚室的中央,心情异常兴奋。撤退?那么——战局终于有了转变!反攻必然开始了!

    ??我抓起枕头套,把以前放进里面的一束麦杆倒了出来。自从他们配给给我这个枕头套以后,这两个礼拜以来,这个粗糙的棉枕套成了我的宝贝:它保护我的头免受擦痛,又隔开了睡褥的臭味。虽然他们答应配给的床单一直没有送来,但有了这个枕套,那也不大相干了!

    ??我用那双发颤的手把仅有的一些物品放进里面:那件蓝色的毛线衣和睡衣,如今前后都绣满了各式的图案;还有牙刷、发梳和一点点用草纸包好的饼干。我的圣经则一直放在小袋子里,挂在背上,只有读它的时候才取下来。

    ??我穿上大衣,戴上帽子。两手紧紧地抓住枕头套,站在铁门旁。时间还早,盛早餐用的锡盘还在门上的架子上。叫我准备好撤退并花不了多少时间。

    ??一个钟头过去了,我坐回床上。两个钟头,三个钟头都过去了。六月下旬的天气很暖,牢里开始热起来。我把大衣和帽子脱下来,摺好放在身旁的床上。

    ??又过了许久,我两眼一直注视着蚁洞,希望我的小朋友们会出来作最后一次的访问,但它们没有出现。也许我在较早之前,在牢里走来走去把它们吓跑了。我伸手到枕头套里,拿出一块饼干,把它捏碎了放在洞口。但仍没有蚂蚁出现。它们都安全地躲藏起来了。

    ??忽然我明白它也是一个信息,是我的邻居最后一次无言的交通。当我处于劣境中时,我也有一个躲藏之地。那就是耶稣自己,祂是我的岩穴。我把一只手指轻轻地按在那条裂缝上。

    ??下午阳光在墙头上出现,慢慢地挪过囚房。突然走廊上起了一阵阵铿锵之声,囚门陆续打开了,砰碰地响个不停。“出来!快!全部出来!不许说话!”

    ??我抓起帽子和外衣站了起来。

    ??囚门发出尖锐的响声,随即打开了。“五人一排——”狱卒已经走到下一个囚房去了。

    ??我走到通道上。整个走廊挤满了人:我从来没有梦想到这条走廊的牢房里关着这么多的女囚犯。我们大家互换眼色,以唇语默默地说:“反攻了!”这句无声的话像电流似的通遍了所有的女犯群中。反攻必然已经开始了!还有什么理由会令他们撤退囚犯,把监狱空出来呢?

    ??但他们会把我们带到哪里去呢?我们向哪一方面走?不要去德国呀!亲爱的耶稣,不要去德国。

    ??命令下来了,我们推推挤挤地朝着漫长、阴森的廊子走下去,个人手中都拿着一块枕头套,里面放着自己的东西,枕头套的下面都是鼓鼓的。终于我们来到监狱大门后那块宽敞的院子里,我们又在那里等了许久。但这次的等候比较舒服了,因为有下午的阳光照在我们的背上。在右方远处我看见男犯人的行列。可是尽管我伸长颈项,却始终看不见碧茜在哪里?

    ??终于那扇巨型的狱门朝里面打开了,一队灰色的运输车驶了进来。我被赶上第三部车子里。车上的座位都已经拆掉了,玻璃窗也被漆上颜色。汽车开始发动,车身震动得很厉害,但我们站的那么挤,没有人能倒下来。当汽车停下来时,我们来到城外某处的一个运输站上。

    ??我们再次排队,守卫的声音因紧张而显得尖锐。我们必须头部向前,两眼向前望。在我们后面,我们可以听见汽车抵达,然后又隆隆地开走了。虽然还是白天,但我饥肠辘辘,我晓得早已过了吃晚餐的时间。

    ??就在我前面的左边,在最新抵达的一批囚犯中,我瞥见一个栗色的发髻,是碧茜!不管怎样,我要设法挤到她那里去。如今我不再求白天快快过去,乃是求神叫我们留在原处直到天黑。

    ??六月漫长的白天终于慢慢消逝了。天空起了雷鸣,雨点落了下来。终于一列没点亮灯的长火车厢慢慢从我们前面的铁道上滚了过去。车厢轰地一声停下来,接着又向前滚了几尺,又停了下来。不久,火车开始往后退,约有一个钟头的时间,火车就这样时而向前,时而后退。

    ??等到登车的命令下来时,天已漆黑。一队队的囚犯向前移动。守卫们在我们后面吆喝咒骂:他们显然也为一次要运载这么多的囚犯变得神经紧张。我拐弯抹角的向左边挤去。人们的手肋和肩膀挡住了我的去路,但我仍蜿蜒地挤过去。在火车的踏板上,我伸手抓住了碧茜的手。

    ??我们一齐爬上火车,在拥挤的车厢里一齐找到座位,也一齐流出感激的眼泪。在舒城监狱的四个月,乃是我们五十三年来第一次的分离:现在只要有碧茜在我身旁,我就有勇气承受任何的厄运。

    ??这一长列载满囚犯的火车,在车站上又停留了好几个钟头。但对我们俩人而言,时间似乎在飞逝,因为我们彼此有那么多的事要互相倾诉。碧茜告诉我与她同室的每位囚犯,我也告诉她我狱中的小伙伴和那个小洞,它们如何在紧急的时候,躲入里面藏身。正如往常一样,碧茜把她所有的东西都送给别人了。连娜莉偷带给她的圣经,也被一卷卷地撕下来分给人。

    ??大约是清晨两、三点钟的样子,火车终于开动了。我们把面孔紧贴着玻璃窗,但看不见光,月亮也给乌云遮住了。现在每个人最关心的是:我们是去德国吗?有一次我们隐约地看见一个尖顶,碧茜认为那必然是德福特镇上的大教堂。约有一个钟头以后,火车的声音有了变化:我们正跨过一座木架桥,桥委实很长……过了好几分钟,我们都还未到达桥的另一端。碧茜与我互换了一个眼色,那必是慕迪克大桥!那么我们是向南走,不是向东到德国去了,乃是向南部的卜拉班驶去。那夜我们第二次流出喜悦的眼泪来。

    ??我头靠在座位后的木板上,闭上了眼睛,回想许多年前另一次坐火车到卜拉班去的光景。那时每当火车摇晃得厉害时,妈妈的手便紧紧握着父亲的手。那时,也是六月——我们去听伟廉第一次的讲道。我又回到那幢牧师住宅后面的花园里,回想到卡莱……

    ??我必然睡着了,梦中又回到另一次六月的旅行。因为当我睁开眼睛时,火车已经停了下来。有人大声吆喝着,叫我们移动:快点!走快点!一种刺目的光线照在车窗上。碧茜和我跟着别人蹒跚地踏下铁制的梯级,下了火车。我们似乎正停在树林中间。从四面八方的树上照过来的灯光,映射出一条粗疏的通道,道路两旁站着携枪的士兵在守着。

    ??在守卫的呼喝声下,碧茜和我开始在枪管中间的通道中走过去。“快点!排齐!赶上去!五人一排!”碧茜的呼吸变得急促而困难,但他们仍吆喝着叫我们走快一点。这里刚下过大雨,地上有许多很深的水坑。我们前面一个白发妇人踏出路旁,为了闪避一个水坑,旁边的士兵竟用枪托击打她的背。我把碧茜的枕套和我的抓在一起,用另一只手臂穿过她的手臂,拖着她一起走。

    ??这恶梦般的行程约有一英里多长。最后我们来到一排铁丝网围住的木造营房。我们进了一间营房,里面没有床,只有长台和设有靠背的长板凳。碧茜与我都精疲力尽,倒在其中一张长板凳上。在我的臂下我能感觉到碧茜的心跳得极不正常。头伏在长台上,我们筋疲力竭地睡着了。

    ??当我们醒来时,阳光已经从营房的窗子上射了进来。我们又饿又渴。自从昨天早上在舒城监狱中吃了早点后,至今没有吃喝过什么。但营房里一整天也没有守卫或官员出现过。直到将近黄昏的时候,才有一群监狱工人带来一桶热腾腾的食物,我们狼吞虎咽地把那些浓郁的东西吃了下去。

    ??我们就这样在这里住了下来。我们晓得这营房叫武德营,是根据最靠近的一个村庄命名的。舒城的监狱乃是一个荷兰正式的监狱,但武德营则是德军临时建筑的一个集中营,专门为拘留政治犯之用。我们还未进到集中营的正营,只是留在营外的检疫站。我们最大的难题就是终日无所事事,大家沿着一排排的长桌子挤在一起,却无事可作。看守我们的狱卒仍是在舒城监狱走廊上巡回的那群年轻妇人。当我们被拘留在上了锁的囚房中时,她们的人数足够应付我们,但在这儿她们却茫然若失。她们唯一用来维持秩序的手段就是口出污言,而且施行集体惩罚。许多时候,整营的人被罚只配给半份食物,令全营立正点名,或者罚大家二十四小时内不许说话。

    ??监视我们的人当中,唯一没有出言恐吓或高声咒骂的,就是舒城监狱来的那位个子很高,默不作声的女狱长。在第三天天亮之前点名时她在武德营出现了。立刻好像有一种威严抓住我们这个反抗和规律不整的队伍。队伍立刻排得整整齐齐,各人也都乖乖地把手放在身边。当她那对冰冷的蓝眼睛向我们扫视过来时,全营立刻变得鸦雀无声。

    ??我们暗中给她起了个绰号:“总司令”。在一次长长点名当中,我们桌上一位怀孕的妇人晕倒过去,头撞到板凳的边缘。总司令却仍能声色不变地继续点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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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22 22:06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们留在武德营外整整两个礼拜。一天早晨点名时,碧茜和我以及另外十多个人奉命出来。当其他的人都解散以后,总司令分给我们各个人一张打字机打好的表格,叫我们在九点时呈交给行政营的官员。

    ??在粮食部工作的一个人,他是正营来的一位长期犯人——在给我们舀早餐时向我们低声微笑说:“你们自由了!那些粉红色的表格表示你们被释放了!”

    ??碧茜和我以不信的眼光注视着手中的纸张。自由了?自由离开?自由回家?其他的人挤在我们四周,向我们道贺、拥抱我们。从舒城监狱来的几个犯人,原是与碧茜共居一囚室的毫不愧赧地哭了起来。把她们撇在后面是何等残忍的一件事啊!

    ??我们告诉她们:“战争必然快要结束了。”我们把枕头套里的东西倒了出来,仅有的一点东西分给那些还要留在集中营里的人。

    ??还差很久才到九点,我们已经站在行政营的那间大木房前等候了。终于我们被召进里面一间办公室。交出表格、检验、盖章,再交给一个守卫。我们跟着他沿着走廊走到另一个办事处。一连好几个小时,审查的手续一直这样继续下去,我们从一个办公处被送到另一个办公处,由不同的官员审问、打指模。同一组的囚犯愈来愈多,直到后来约有四五十人排队站在一排锚型的铁丝网旁边,网上装着倒钩。铁丝网的另一边是一片白桦木,我们头上则是卜拉班蔚蓝的天空。我们原也该属于那宽广的自由世界的。

    ??我们再进了另一个营房,里面有一排的桌子,女职员们坐在桌子后面。在其中一张桌子前面有人交给我一个黄色的纸封口袋。我把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不能置信地望着我的阿平纳表、妈妈的戒指,甚至我的荷兰纸币也在里面。自我抵达舒城监狱的那一夜,我就没有见过这些东西了。钱……可是这是到外面买东西和坐街车才用得着的。我们也可以用这个钱到火车站去买票:请给我两张到哈林的车票……

    ??我们沿着一条通道走着,两旁堆着一捆捆卷起来的有倒钩的铁丝网。我们穿过一道宽阔的门,进入一个广场,里面有一幢矮矮锡皮屋顶的营房。在那里大家再排队等待,从一张桌子挪到另一张桌子。可是这集中营和其中的一切手续,对我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了。

    ??终于我们站在一个极高的柜台前,一个年轻的男职员说:“把一切私人物件放在写有‘C’字的窗口上。”

    ??“但他们刚把那些东西交还给我!”

    ??“手表、钱包、和首饰……”

    ??像没有自由意志的机器一样,我机械地把手表、戒指和纸币交进那个小小镶有铁栏杆的窗口里。一个穿制服的女人把那些东西拨进一只铁盒里。“走开!下一个!”

    ??那么——我们不是要被释放吗?在这座建筑物的外面,一位面色红润的军官叫我们排成两个纵队,指挥我们走进一个宽阔的操场。广场一边的尽头有一队头发剃光、身穿条纹套裤的男犯人在锄地沟。那么这是什么意思?叫我们整天排队等候,这究竟是什么意思?碧茜的脸色因疲倦都变成灰色。当我们在行进时,她的步履踉跄。

    ??通过另一层铁丝网,我们来到一个院子里,三面都是水泥的建筑物。一个穿着军人披肩的年轻女子在等着我们。

    ??那个面色红润的军官吆喝着:“犯人止步!女士,请给这些新来的犯人解释地穴的作用。”

    ??那个女子开始用博物馆中女向导那种索然无味的口音开始说:“地穴是给那些不守营规的人住的地方。虽然小一点,但还舒服:大概有存放运动衣的橱柜那么大。为了加速教育的过程,两个手必须绑在头上……”

    ??正当那种阴森可怕的叙述在继续下去的时候,两个守卫从地穴那边出来了。在他们中间托着一个像男人样子的躯体。他必然还活着,因为他的脚还能动,但看情形是不由自主地移动。他的两眼凹陷,头向后仰。

    ??那个女人望着那边,然后以同样无精打采的语气说:“看样子,不是每个人对地穴都懂得欣赏。”

    ??当我们再奉命继续前进时,我紧紧抓住碧茜的手臂,并不是要扶住她,乃是要使自己也得到一点支持的力量。这种残忍的事,正是父亲那只沉重的行李箱。实在叫人难以领悟、难以忍受。天父啊!求祢为我担当。

    ??我们跟着那个军官走在一条宽阔的街道上,两旁都是营房,我们在其中一个灰黯、毫无特征的陋舍前面停了下来。一整天漫长的站立,等待和希望如今终于告一结束:我们只是来到武德营的正营。

    ??这间营房与我们早晨离开的那座并无不同,只是里面除了桌子和长板凳外,还有许多叠架床。我们仍旧不许坐下,还有最后一次的等待。一个女狱长正在极细心地核对一张名单,审查我们的文件。

    ??我不禁哀号起来:“碧茜啊!还要多久呢?”

    ??“也许很久,很久。也许还要好几年。可是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来消磨我们的生命呢?”

    ??我回头瞪着她:“你在说什么?”

    ??“这些年轻妇女。那个在地穴那边的女人。柯丽,如果人能够被教会了去恨人,他们也必能被教会去爱人!你我必须找出办法去教她们爱人,不管要花多么长的时间……”

    ??她继续说下去,在心情与兴奋中几乎忘了放低自己的声调。我慢慢才体会到她是指着那些看守我们的女卫兵而言。我向我们前面桌旁的女狱长瞥了一眼,只看见一套灰色的制服和有帽沿的军帽,但碧茜看见的则是她里面那个受伤的灵魂。

    ??我再次思想,我这个姊姊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她究竟是走在怎么样的一条道路上?我自己呢?我只是在这个现实的尘世上步履维艰地追随在她左右而已。

    *??*??*??*

    ??几天以后,碧茜和我奉命工作。女狱长瞥了一眼碧茜灰白的脸色和脆弱的身体,然后以鄙视的手势把她挥进营房里去。在那里,那些老弱的犯人则做补缀犯人制服的工作。在武德营,女犯人穿的是蓝色的套裤,裤管两边镶缀一条红色的薄边。很实用,也很舒服。我们欢迎这种改变,因为自被捕时起自至今,我们一直穿着自己原来的那身衣服。

    ??显然我看来还够强壮,可以做苦工;于是我奉命到腓立斯工厂报到。所谓“工厂”原来也不过是集中营中另一个大的营房而已。尽管时间还很早,屋顶上的沥青已经在七月灼热的太阳下晒起泡了。我跟着守卫进入大屋子里,那儿有数百男女坐在用长木板制成的桌子旁边,桌上堆满了数以千计的收音机零件。两位官佐,一男一女,在长板凳中间的通道上来回巡逻,犯人都弯腰在忙着工作。

    ??我被分派在营房前房的一个长板凳上。我的任务是量玻璃杆,然后按照长短的程度分列成堆。那真是枯燥乏味的一项工作。从屋顶反射下来的热度好像重物似的压在我头上。我渴望与两边的邻人至少交换一下姓名和来自哪一城镇,但这间大营房里唯一的声音,就是金属零件的叮当声和两位官佐走路时,皮靴所发出的咯咯声。他们来到我座位对面的门口。

    ??那位军官用德语对一个个子高瘦、剃光了头、身穿条纹制服的人说:“上周产量增加了,为此你应受褒扬。不过上头仍旧埋怨说,有些电线装配不良,素质方面也当求改进。”

    ??那位剃光头的人作了一个抱歉的手势,低声说:“军官先生,如果能多配一点粮食,事情就好办多了。自从削减粮食配给以后,我也看出不同来。他们变得昏昏欲睡,也很难集中注意力……”他的口音使我想起有点像伟廉的口音,既低沉,又文雅。讲得是上好的德语,只是稍微带一点点荷兰口音。

    ??“那么你就得设法弄醒他们!叫他们想到刑罚!如果在前线打仗的士兵也只分到一半的粮食,那么这些懒骨头……”

    ??那位女军官恨恨地白了他一眼,于是他把说到嘴边未完的话吞了下去。“呀!那是——我当然只是举例而言。前线战士减粮的谣言自然不是真的。所以!我要你负全责!”说完两位男女军官一齐大踏着步子走出了营房。

    ??这位任工头的囚犯站在门口有一刻的时间目送他们离去。他慢慢举起左臂,然后放了下来,很响亮地在身旁拍了一下。这间寂静的大厅立刻喧闹起来。有人从桌子底下拿出写字纸,书本、织针和毛线,也有饼干罐等。大家开始离开座位,在房间各处,聚成小组,尽情地聊天。有五六个人朝我围了过来,问我是谁?从何处来?是否晓得有关战争的消息?

    ??大约半个钟头以后,这位工头开始提醒我们,还有一天生产的额量要完成。于是人们又慢慢地归回自己的座位,开始继续工作。我得悉这工头的名字叫巫曼。他原是一间罗马天主教男校的校长。在我报到后的第三天,他来到我工作的座位上。他听人说,我曾追踪整个营房的装配线索,要查看我所分类的那些小小玻璃杆究竟是要派上何等用场。他说:“你是第一个妇人对我们这里所制造的东西表示兴趣的。”

    ??我说:“我是很有兴趣,我是个钟表匠。”

    ??他望望我,似乎对我有了新的兴趣。“那么我有一种工作你必然会喜欢的。”他把我领到这间大房的另一端,那儿的工作是把全营房各组所汇成的东西,最后接上开关。那是复杂且需准确的工作,不过并不像修理钟表那么难。巫曼先生说得不错,我对这份工作确实很有兴趣。这也帮助我使那一天十一个小时的工作时间过得快一点。

    ??不仅对我,就是对腓立斯工厂的全体犯人而言,巫曼的举止都好像是一位仁慈的长兄,而非一个监工的工头。我常见他不停地在他手下的数百人中走动,给他们提供意见,说几句鼓励的话,为那些疲倦的人找一份容易的工作,又给那位坐立不安的人分配较难的工作。我们在武德营中住了一个多月以后,才听说在我和碧茜抵达此地的那个礼拜,他那二十岁的儿子就是在这个集中营里被枪毙的。

    ??从他对我们各人的关怀和眷顾上,我们丝毫看不出他个人曾经历过任何悲剧的痕迹。最初的几个礼拜,他常常在我工作的地方停下来,主要不是要检查我的工作,而是垂询我的心情。但最后他的目光终于不得不落在我前面一排排接好了的电开关上……

    ??“亲爱的钟表女士!你忘了是在为谁工作吗?这些无线电收音机是安装在他们的战斗机上的!”然后他会弯下腰来把装好了的电路拉一拉,或把一只小小的真空管扭一扭。

    ??“现在再焊回去,但要故意把它装错了。还有不要做得那么快!你已超过一天的额数,而现在时间还不到正午。”

    ??午餐的时间该是一天中最好的一段时间,如果我能与碧茜在一起的话。可是腓立斯工厂的犯人总要到下午六点放工以后才能离开场地。午餐时,在厨房工作的犯人会将大桶的粥拖进来。这粥是用麦和青豆煮成的,毫无味道,但颇富营养。显然最近粮食的配给减少了,可是这里的食物还是比舒城监狱来得好,也较丰富。那儿根本没有午餐供应。

    ??吃过午餐以后,有半小时的时间,我们可以自由地在工场里散步。呼吸新鲜空气,晒一晒卜拉班城艳丽的阳光。多数的日子,我会在铁丝网旁边找一块地方,躺在温暖的地面上睡觉(我们每天清晨五点就起来点名了)。阵阵的凉风会把集中营周围农场上那些清香的夏天气息吹过来;有时我也会梦见卡莱与我手携手地在乡村小道上散步。

    ??黄昏六点时,又会再点一次名,然后大家排队归回自己睡觉的营房。碧茜时常都会站在营房门口等我。每天晚上我们都觉得好像已过了一个礼拜一样的长久,因为我们有好多的话要互相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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