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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愤怒的刺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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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室 (彭柯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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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22 21:45 | 显示全部楼层

    ??沦陷区真正的厄运慢慢才临到我们。在德国人统治荷兰的第一年,他们对荷兰的犹太人只有轻微的逼迫,而且都不算太严重:像扔石头打破犹太人铺子的橱窗;在犹太人的会堂墙上涂写污言烂语等。他们似乎在试验我们荷兰人的忍耐力,看看会有多少荷兰人同意他们的做法!

    ??可耻的是许多荷兰人都同意他们的做法。荷兰的伪政府组织——“国家社会党”——在占领期间日益扩大,作风也越来越大胆。有些人加入这个组织只是为着自身的利益:较多的食物,较多的布票,有最好的工作机会及住宅。但也有人参加这个国家社会党是出于心悦诚服的。纳粹主义是一种疾病,荷兰人一样会受感染。那些先前就有反犹太偏见的人则是首当其冲地病了下来。

    ??在我们每天的散步途中,父亲与我目击这种病症日益扩散。商店橱窗上开始贴出这样的标记:“不接待犹太人。”公园的门口有这样的告示:“犹太人免进。”市立图书馆、餐厅、戏院前,甚至我们所熟悉的音乐厅的侧巷,那个多年我们驻足站着倾听音乐的地方,到处都贴出了类似的标语。

    ??当一个犹太人的会堂着火时,救火车来了。他们不忙着灭火,唯一肯做的只是防止火势蔓延到会堂左右的建筑物上去而已。

    ??一天中午,当父亲和我照例在所熟悉的街道上散步时,人行道上开始闪烁起许多黄色的星。原来许多男女老幼的上衣和外套上都带有一颗六角星,星的中间则绣有“犹太人”的字样。我们一面走着,一面希奇原来我们每天所遇见的人当中竟有这么多是犹太人。那位在批发市场上读“世界船运消息”的男人,也有一颗星缝在他笔挺的西装上。我们称他为“猛犬先生”的亦是如此,这时他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嘘声呼唤他两只爱犬的声音也显得格外尖锐而紧张。

    ??最可怕的是常有犹太人失踪。往往一只表修好了,却挂在铺子后面好几个月没有人来领取。在娜莉所住的那一区,有一间房子突然神秘地空了出来,园中的玫瑰花圃都长满了杂草。有一天我们街上康先生的铺子没有开门。中午当我们走过他的店面时,父亲上前敲门,看看是否有人病了,但无人应门。一连好几个星期,康先生的铺面都是紧关着的,楼上的窗户亦是漆黑无光,毫无声息。尽管那个铺子仍是关着的,但不久之后,一个加入国家社会党的家庭搬进了铺子上面的公寓。

    ??我们永不晓得这些犹太人究是被纳粹党的秘密警察给逮捕去了呢?还是在这样的恶运尚未发生之前他们已经自行逃匿了。但我们确知一件事,公开在街头逮捕犹太人的事越来越多,军方也不再给予任何的托词,竟毫无顾忌地在光天化日之下行这些事。有一天父亲与我散步回来,发现批发市场上有士兵与警察列队排成的双重警戒线。一辆大卡车则停在渔市场的门前,一群戴着黄色六角星的男女与孩童正依次地爬上大卡车的后座。我们实在看不出他们为什么要拣选这个时刻,这个地点做这样的事。

    ??“爸爸!看这些人多可怜!”我叫道。

    ??警察排成的警戒散了,好容卡车通过。我们目送直到卡车消失在街头的转角处。

    ??父亲也应声说:“那些人真可怜!”但出乎我意料之外,我发现父亲的眼睛望着的却是那些士兵,他们正在重新组队准备离开。“柯丽,我怜悯这些可怜的德国人,他们触及神眼中的瞳仁了。”

    *??*??*??*

    ??父亲、碧茜和我时常谈论,假如有一天机会来临,我们能为我们的一些犹太朋友做点什么。我们晓得在沦陷区的初期,伟廉曾为那些住在他家中的德籍犹太人找到躲藏的地方。最近他也把一些较年轻的荷兰犹太人从自己的养老院中移到别处去了。他说:“我不将老人迁移到别处去,我们不会伸手加害我们的老人!”

    ??伟廉有一本特别的住址簿。他晓得好些乡村地区的农场,那儿德国占领军的数目较少。事情真来时,我可以去问伟廉。

    ??一九四一年的十一月,也就是德军入侵后的一年半左右。一个细雨蒙蒙的早晨,当我踏出门外,摺起百叶窗时,一组四人的德国士兵从百德街上走下来。他们头上所戴作战用的钢盔正遮过耳际,肩上则背着来福枪。我慌忙退回门内观看。他们边走边查对各店铺的号码,终于他们在对街魏勒先生的皮货店门口停了下来。其中一个士兵从肩上取下他的来福枪,用枪托用力撞着铺门,正当他要再举起枪托撞门时,门哗的一声打开了,四名士兵一拥而入。

    ??我快步跑上餐厅,碧茜正在餐桌上放置餐具。“碧茜!赶快!魏勒家出事了!”我们回到铺子的前门,看见魏勒先生正被一位士兵逼出门外,来福枪的枪口正顶着他的肚子。当魏勒先生给枪口逼到人行道上去后,那名士兵又重新回到铺内,用力关上了店门。只是没有在当时就逮捕魏勒先生。

    ??接着我们听见屋内玻璃破碎的声音。士兵们把皮货大把大把地抓了出来。虽然时间尚早,但街上已有一大群人围过来观看。魏勒先生呆呆地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突然他头上的窗子打开了,衣服像雨点般地落在他的身上:睡衣,衬衫,内衣裤。这位可怜的老皮货商机械式地弯腰捡起掉下来的衣物。碧茜和我跑过街去帮他。

    ??碧茜焦急地低声问:“你的妻子呢?魏太太在哪里?”

    ??老人只是楞楞地对着她眨眨眼。

    ??我说:“快进来!”一面匆匆地从人行道上捡起剩下的袜子和手帕。“快点跟我们进来。”

    ??我们把这位张惶失措的老人推进贝雅古屋,父亲已经在餐厅里面,他起身与魏勒先生握手招呼,丝毫没有惊讶的表情。也许父亲泰然的神情使这位皮货商稍微松弛下来。他告诉我们,他的妻子到阿姆斯特丹探访妹妹去了。

    ??碧茜说:“我们赶快找个电话,警告她不要回家。”

    ??正像大多数的私人电话一样,我们的电话线早在占领期之初就被切断了。城市内好几处地方倒都有公用电话,但每个信息都会被电线另一端的公共电话收集站所收集。与阿姆斯特丹的一个家庭通电话,报告这边出了事是否对呢?如果魏太太不能回家,那么她可以住到哪里去呢?魏勒夫妇他们今后要住在哪里?当然不能叫他们与她妹妹同住,他们很快便会被查出来的。父亲、碧茜和我互换了一个眼色,大家几乎异口同声地说了出来:“伟廉!”

    ??这又是一件不能用公用电话的传递的信息,必须有人亲自去,而我显然是最佳人选。在占领期间,荷兰的火车既脏又挤,原来只须一小时的火车车程如今几乎花了三个小时。当我终于在午后抵达伟廉那间大养老院时,他恰巧不在,但文婷和他们二十二岁的儿子吉儿则在家。我告诉他们今晨在百德街所发生的事,又将魏勒夫人在阿姆斯特丹的地址给了他们。

    ??吉儿说:“告诉魏勒先生在天黑时准备出发。”

    ??几乎九点了——新的宵禁时间——吉儿才在敲通街巷的门。他将魏勒先生的一包衣服夹在自己腋下,在黑夜中把这位老人带走了。

    ??两个星期之后,我才再见到吉儿,问及那夜的情形时,他只是露齿对我笑笑。那是一个明朗、缓慢的微笑,是我从他还是孩子时便喜欢看的。

    ??“柯丽姨妈,如果你打算以后替地下工作人员工作,就必须学会不发问题。”

    ??那便是我们所听到有关魏勒夫妇的最后消息。然而吉儿的话一直回旋在我脑际:“地下工作……如果你打算以后替地下工作人员工作……”难道吉儿也属于那个秘密不合法的地下组织?伟廉是不是也一样呢?

    ??谁都知道荷兰有一个地下组织——至少谁都这样怀疑。许多暗中破坏的事件都没有在我们受管制的报上发表,但各地谣传纷纷。有个工厂给炸毁了,一辆满载政治犯的火车被人中途拦截,有七个、十七个或七十个政治犯在逃。谣言愈传愈壮观,谣言中所论及的这些事都是我们认为在神眼中所不当作的。偷窃、说谎、杀人,难道这些是神在这种时候要人作的事吗?基督徒在恶势力掌权的时候应当怎么做呢?

    *??*??*??*

    ??大约在德国士兵搜掠魏勒先生的皮货店一个月以后,父亲与我在一次散步途中,看见一件十分不平凡的事,使得我们俩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步来。那位绰号“猛犬先生”的男人正像往常一样,踏着一高一低的短腿步伐,沿着人行道向我们走来。过去那个十分显眼的黄色六角星如今已不再显得那么刺目了,那么是什么——是什么使我觉得不对劲呢?是那两头狗!那两头狗没有跟他在一起!

    ??他从我们身旁走过,但显然没有看见我们。父亲和我则不约而同地转身跟着他走去。他转了好几个弯,我们越来越觉得不好意思,这样没理由地跟着一个人。虽然多年来父亲与他相遇时,总是触帽为礼打个招呼,但我们从来没有交谈过,甚至连他姓什么我们也不晓得。

    ??最后他在一个小旧货店门前停了下来,拿出一串钥匙开门走了进去。我们由窗口望见杂乱无章的内部,仅是一瞥便让我们晓得这不仅是一个放杂物、古董和破烂家具的地方,而是一个喜欢美丽东西的人把好些东西收集在这里。我说:“我们真该带碧茜来看。”

    ??当我们走进店门时,门上的一个小铃响了起来。在室内没戴帽子的“猛犬先生”看来有点奇怪,他正在铺子后面开启钱柜。

    ??父亲开口说:“容我自己介绍一下,我是彭嘉士伯,这时我的女儿柯丽。”

    ??“猛犬先生”与我们握握手,我再次注意到他那凹陷的两颊上露着极深的皱纹。他说:“我叫傅利斯。”

    ??“傅先生,我们一向都是很敬佩你对你的老虎狗的感情,我们希望它们都好吧?”

    ??这位身材矮胖的男人瞪眼轮流地望着我们,慢慢地他那双厚眼皮中充满着泪水。“它们好吗?”他重复一遍父亲的问话。“我相信它们都好,我希望它们都好,它们死了。”

    ??我们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死了?”

    ??“是我亲手把毒药放在它们的碗中,然后轻拍他们直到他们长眠不起。我的婴孩!我的小宝宝!我巴不得你们看见它们那种狼吞虎咽的情形。我等了很久,直到我收集了足够的粮票去换肉。以往他们天天都有肉吃的。”

    ??我们哑口无言地望着他,最后我大胆地问:“是不是因为粮食配给不足呢?”

    ??这位身材矮小的男人伸手示意,邀我们到铺子后面的一个小房间内坐下来。“彭小姐,我是犹太人,谁晓得什么时候他们会来把我带走?我的妻子并非犹太人,但是因为婚姻的关系,她的性命也有危险。”

    ??“猛犬先生”的下颏抬得很高,以致他的双颊绷得很紧。“我们担心的不是自己,我们是基督徒。嘉图与我都是,我们死了要见耶稣,这乃是唯一要紧的事。”

    ??“但我对嘉图说:‘那么我们的狗怎么办呢?如果我们被带走了,谁会喂养它们呢?谁会记得给它们水喝呢?有谁会带它们去散步呢?它们等我们,而我们却不再回来了,它们不明白。’不,这一来我可以安心了。”

    ??父亲用双手紧握着“猛犬先生”的手。“我亲爱的朋友!如今你那两个亲爱的同伴已不能再与你同行了,你能不能让我和我女儿有这样的荣幸与你一同散步呢?”

    ??然而这一点“猛犬先生”一再不肯答应。他说:“这会给你们带来危险。”但他答应来看我们,口中一再喃喃地说:“等天黑以后!天黑以后!”

    ??果然第二周的一个晚上,傅利斯先生带着他那可爱而怕羞的妻子嘉图,来到贝雅古屋。从那时起他们就成了贞苏姨妈前房每夜的访客。

    ??“猛犬先生”在与父亲交谈过后,对我们贝雅古屋最感兴趣的乃是那些犹太神学的书卷,如今正整齐地摆放在贞苏姨妈桃花心木制的书橱里。傅利斯先生虽然在四十多年前成为基督徒,但他仍是个忠诚的犹太人。他总是含笑地告诉我们:“我是个道道地地的犹太人,又跟随了世上最十全十美的一个犹太人作门徒。”

    ??这些书卷原是属于哈林市的一位拉比(译者注:犹太人的教法师)的。大约一年多前他把这些书搬到父亲这里来。“万一我不能照顾它们——唔,说不定永远不能再照顾它们。”他略带歉意地向跟在他后面的一队男童挥挥手,这些男孩子个个步履维艰,手中捧着几本大书卷。“我的一点小嗜好就是收藏图书,老朋友呵!书可不会像你我老的那么快。当我们去了之后,它们还会说话,会对我们看不见的后代说话。的确,书籍是值得保存的。”

    ??这位拉比就是哈林市最先失踪的一位犹太人。

    ??多少时候一件不值得注意的小事会变成我们生命中的一个转折点。当犹太人当街被捕的事愈来愈多时,我们开始到我们犹太顾客家中去取手表来修,修好之后再送过去,免得他们要冒险到市中心来。就这样,在一九四二年初春的一个晚上,我到一位医生家中去取表,他们是属于荷兰最古老的一个家族,光是墙上的绘像就老得足以作荷兰的历史课本。

    ??韩士达医生夫妇正与我聊着粮食配给的问题和来自英国的新闻报道,这些也是当时每次朋友聚在一起必谈的资料,突然楼上传来一个娇嫩的声音:

    ??“爹爹,你忘了给我们盖拢被了。”

    ??韩医生立即起身,向他的妻子与我说声“对不起”,便急急地上楼去了。一分钟后,我们听见楼上展开捉迷藏的游戏,与两个孩子尽情欢笑的声音。

    ??就是这样,室中的一切都没有改变。韩师母继续述说,因为茶叶配给不足的缘故,她如何用玫瑰叶搀在茶叶中一起泡。然而在另一方面,一切都变了,眼前的情景打破我里头那份自德军占领哈林以来日益增长的麻木感。任何一个时刻都会有人来敲这家的门。这两个孩子,这位父亲和母亲都有可能被迫爬上大卡车的后座。

    ??韩医生回到客厅,我们的谈话继续下去。但就在谈话的时候,一个祷词慢慢自我心中升起。

    ??“主耶稣,我把自己献给祢的百姓。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在任何地方,在任何的时候,我都愿为他们献上自己。”

    ??突然一件非常的事发生了。

    ??正当我默默祷告的时候,以前的那个梦境又重新出现在我眼前。我再次看见那四匹黑马和批发市场。正像德军入侵荷兰那夜时我所作的梦一样。我细细观望着那些车上的人他们都极不情愿地被拉走了。父亲、碧茜、伟廉和我自己——我们将离开哈林,离开这一切我们所熟悉的、觉得有安全感的地方——但我们将要到哪里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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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22 21: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密室    

 

 

 

           一九四二年五月十日星期日,这一天恰好是荷兰沦陷的两周年,春天晴朗的天空与街灯下的花箱中遍开的鲜花都不能反映这城的心情。满城的德国士兵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溜达着,有些似乎尚未从周六晚间狂欢的夜生活中清醒过来,有些又出去找女人了,只有少数在寻找一个崇拜的地方。

    ??占领区的生活如今愈来愈艰苦,限制也愈来愈多。最令全荷兰人民痛心的一件事,乃是如今连唱我们自己的国歌也成了违法的事。

    ??这一天,父亲、碧茜和我正准备到荷兰一间改革宗的礼拜堂去,这间教堂座落在佛森,一个离哈林市不远的小镇。彼得在这间教会中司琴。他年纪轻轻,却在比赛中胜过其他四十位比他年长且有经验的音乐家,而荣获这份职位。佛森的这架管风琴乃是全国最好的风琴之一。如今开往佛森的火车虽然一次比一次的慢,但我们仍然经常去那间教会。

    ??当我们挤进教堂里一排排坐满了人的座位时,彼得已经消失在那间高高的风琴楼厢里面,开始弹琴了。在德军占领之下唯一的一件好事,就是使得每个礼拜堂都告客满。

    ??唱诗和祷告过后,便是牧师的讲道,我觉得今天的讲道内容很不错,但愿彼得也肯注意听。他一向认为牧师的讲道只是为着讲给像他母亲和我这种年高的老古董听的。那年的春天,我正年届五十。对彼得而言,达到这样的年纪之后,人的一生也就快结束了。我总是一再劝勉彼得,要他记住死亡可能临到任何一种年纪的人——尤其在我们当时所过的那种日子之下,但他总是俏皮地回答说,像他那么好的一个音乐家,老天必然不容他夭折。

    ??聚会结束的祷告完毕之后,整个礼拜堂的人忽然像触电似地坐正了起来。并无任何的预告,彼得竟高奏起国歌来!

    ??八十二岁高龄的父亲是第一个站起来的人。随即全体会众都站了起来。在我们身后有人开始高声唱出国歌的歌词。不久有一人加入,又有另一人。最后大家都放大嗓门,齐声高唱,唱那支被禁的荷兰国歌。在齐声高唱中,我们唱出我们的团结之心、我们的希望,更唱出我们对女皇及荷兰的爱。在这个战败的周年纪念日里,我们竟有片刻的时间觉得自己是个得胜者。

    ??散会后,我们在教堂的侧门等着彼得,等了很久他才出来。教堂中许多人要拥抱他,要与他握手,要拍他的背。显然彼得对他刚才所演出的那一幕亦万分得意!

    ??如今那兴奋的一刻过去了,我像素常一样,开始对彼得生气。纳粹党的秘密警察必会听见这件事,也许他们已经听见了:他们到处都由耳目。我想到娜莉,她正留在家中为我们预备礼拜天的午餐。我也想到彼得的弟妹,更想到腓立——假如他因此失去校长的职位,那将如何是好?彼得为什么冒这样大的危险?不是为了谁的生命,只是为了表现一种态度,一种毫无意义的反抗态度。

    ??然而在娜莉家里,彼得仍是个英雄。他家中每个人都逐一要求我们重述在礼拜堂中所发生的事,在座唯一与我有同感的,乃是寄居在娜莉家的两位犹太女人。其中一位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奥国女子,是伟廉送到娜莉家来躲藏的。腓立一家给她起名叫嘉琳,伪称她是家中的女佣,然而娜莉却私下告诉我,她连自己的床也要别人替她摺叠。也许她不知怎样铺床叠被,因为她来自奥国一个有钱的贵族家庭。

    ??另一个女孩乃是一个年轻金发蓝眼的荷兰犹太人。荷兰的地下工作人员给她伪造了一张天衣无缝的身份证,而安娜的外貌又极不像纳粹心目中那些典型的犹太人,因此她可以自由出入,上街买东西,并且在学校中帮忙。她自称是娜莉一家的朋友,丈夫在德机轰炸鹿特丹时给炸死了。嘉琳和安娜都与我一样,丝毫不了解彼得为何会做出这种事来引得执政当局的注意。

    ??整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心里焦急异常。每次门前有汽车声就令我心情紧张。如今在荷兰只剩下警察、德国人和国家社会党的伪政府人员才有汽车可乘。但直到我们启程回贝雅古屋时,都一直没有什么事发生。

    ??我仍继续担心了两天,最后我认为或者并无人去告密,要不然就是纳粹的秘密警察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办,因此也就放下心来。到了星期三的早晨,当父亲与我正在开启工作台的锁头时,彼得的妹妹霍琪冲进铺子里来:

    ??“公公!柯丽姨妈!他们把彼得带走了!”

    ??“谁?在什么地方?”

    ??但她也不晓得,直到三天以后,我们才晓得彼得被关在阿姆斯特丹的联邦监狱。

    *??*??*??*

    ??那是晚上七点五十五分,正是八点新的宵禁时间前几分钟。这时彼得已经入狱两个星期。父亲、碧茜和我正围着饭桌闲坐着。父亲在调换他口袋里的钟表,碧茜在做针黹,我们家那只黑色混血的大波斯猫则心满意足地卷曲在碧茜的衣裙上。突然街巷的侧门传来一阵拍门声,我朝饭厅窗外的镜子望了一眼。在春日黄昏的微光下正站着一位妇人,手中提着一只小皮箱,身上穿着季节极不相称的毛皮外衣,手上戴着手套,脸上蒙着一层厚厚的面纱。

    ??我跑下楼把门打开,她问:“我可以进来吗?”声音因惧怕而显得尖锐。

    ??我退后一步说:“当然可以。”她回头望望巷口,才移步进入门后小小的通道。

    ??“我叫克莉美,我是犹太人。”

    ??“你好吗?”我伸手替她拿皮箱,但她紧抓着不放。“请到楼上坐。”

    ??当我们走进餐厅时,父亲和碧茜站了起来。“克莉美太太,这是我的父亲和姐姐。”

    ??碧茜立刻说:“我正打算泡一壶茶,你来得正好,我们一同喝茶。”

    ??父亲从餐桌下拉出一张椅子,请克莉美夫人坐下。她手中仍紧紧地抓住那个小皮箱。这壶“茶”是用磨碎了的旧茶叶泡成的,曾用过好几次了,如今充其量不过只是给开水着点色而已,但克莉美夫人感激地喝着。她开始述说她自己的故事。她的丈夫在几个月前给逮捕了,她的儿子如今也藏匿起来。昨天为纳粹秘密警察工作的政治警察来到她的家庭服装店里,下令她关门停业。如今她再也不敢回到她铺子上面的公寓去。她曾听人说过我们是百德街上一个犹太人的朋友……

    ??父亲说:“在我们家里,神的选民是经常受到欢迎的。”

    ??碧茜说:“我们楼上有四张空床,你的问题是要选择哪一张睡!”但令我大为惊讶的是她末后竟加了一句,说:“但是首先你得帮我预备茶具。”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碧茜一向不许别人在厨房中帮她的忙。道理很简单,她说:“我就是这样一个吹毛求疵的老处女。”

    ??克莉美夫人立刻跳了起来,开始热心地帮忙搬碟子、拿杯子。

    *??*??*??*

    ??两个晚上之后,同样的事又发生了。时间也恰巧在八点前,一个明朗的五月黄昏。侧门又响起一阵细碎的敲门声,这一次是一对年老的夫妇站在门外。

    ??“请进!”

    ??又是同样的情形:来客紧握着行囊不放,举步犹豫,眼中流露着惧怕的目光。他们的邻居被捕了,他们担心明天就会轮到他们。

    ??那天晚上晚祷之后,我们六人面对一个进退维谷的难题。我对我们的三位客人说:“这个地点实在太危险。我们离警察局才不过数百步,可是我又不晓得应建议你们上哪里去?”

    ??看情形我又要再去拜访伟廉了。于是第二天我再度风尘仆仆地动身到喜华森去。我说:“伟廉,贝雅古屋来了三位犹太人,你有办法在乡下给他们找到住的地方吗?”

    ??伟廉把手指按在他的双眼上面。我忽然注意到最近他的胡子几乎都变白了。他说:“现在一个月比一个月困难了。如今就是农场里也感到粮食缺乏的威胁。是的,我还有住址,但必须有粮食配给证的人,他们才收。”

    ??“必须有粮食配给证!但是犹太人根本领不到粮食配给证!”

    ??“我晓得。”伟廉转身望着窗外。这时我才第一次想到他和文婷是如何喂养那些在他们照料下的年老男女。

    ??他又重复地说:“我晓得,而且粮食配给证是不能伪造的。它们的式样常常改变,而且很容易就会被发觉。但是身份证就不同了,我认得好几位印刷商能够伪造。当然,你还需要一个摄影师。”

    ??摄影师?印刷商?伟廉在说什么?“伟廉,如果人们需要粮食配给证,而又不能伪造时,他们怎么办呢?”伟廉缓缓地从窗口转过身来。他似乎忘了我与我的难题。“粮食配给证吗?”他含糊地作了一个手势。“你去偷!”

    ??我愕然地注视着这位荷兰改革教会的牧师:“那么伟廉,你能偷吗?……我的意思是……你有办法去找三张偷来的粮食配给证吗?”

    ??“不行,柯丽,我已经被监视了。你难道不懂吗?我现在的一举一动都受到监视!”

    ??他把一只手臂搭在我的肩膀上,开始比较温柔地对我说:“即使我能再继续下去一段时期,你还是自己想办法好。越少与我联络——越少与任何人联络——越好。”

    ??在归程拥挤而又摇摆不停的火车上,我心中一直思想着伟廉的话:“自己想办法。”那些似乎是专家们所做的事。我该上哪里去想办法偷到粮食配给证呢?我又认识谁呢?

    ??就在那一刹那,一个人的名字浮现在我脑际。

    ??君士达。

    ??君士达是那位以前来贝雅古屋看电表的人。他有一个低能的女儿,如今已经成年了,这个孩子曾参加过我为低能儿举办的聚会达二十年之久。如今君士达在粮食部任职,这岂不就是分发粮食配给证的部门吗?

    ??那天晚上,吃过晚饭之后,我就骑着那部破旧的脚踏车,通过砖铺的街道往君士达家中走去。我那部一向为我忠心服务的脚踏车,轮胎终于破烂了,于是我像荷兰其他数以百计的居民一样,驾着格格发声的铁轮胎在街道上走着。每当车轮碰着高低不平的路面,撞及我的臀部时,就令我无法避免地想起自己确实已年及半百了。

    ??君士达是个秃顶,混身带着军人的气概。他出来应门,当我告诉他,我是来跟他谈谈星期天的礼拜事宜时,他眨了眨眼睛,毫无表情地把我请进门去。门关上后,他才说:“柯丽,告诉我你来看我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我默默地祷告说:“主啊!如果君士达这个人不可靠,求你在我开口之前,就让我们停止我们的谈话,免得太迟。”)

    ??“首先我得告诉你们,我们家里来了几位不速之客。起先只是一个单身妇人,然后是一对老夫妇,今天下午我回家时,家中又多了另外一对夫妇。”我稍停了一下,又接着说:“他们都是犹太人。”

    ??君士达的表情丝毫没有改变。

    ??“我们能够给这些人找到地方住,但他们需要一些东西,粮食配给证。”

    ??君士达眼中开始有了笑意:“所以,我现在知道你来作什么了。”

    ??“君士达,你有办法发派额外的配给证吗?多过你向上面报告的数目?”

    ??“柯丽,这是不可能的。这些配给证在分发之后,都要按一打以上的方式向上级详细报告。他们每次都会详细检查,查了一次又一次。”

    ??我心中方才升起的希望又熄了下去。但君士达皱了皱眉头。

    ??“除非——”他开口说。

    ??“除非?”

    ??“除非有人抢劫。上月邬特治城的粮食全部遭劫——只是抢劫的人很快都被抓到了。”

    ??他默不作声,过了一会慢慢地说:“如果劫案在正午发生,那时只有登记员与我在里面……如果他们发现我们被绑住,嘴里又塞着……”随即弹指发声:“我知道有一个人肯做这件事,你记不记得……”

    ??“不要说!”我记起伟廉的警告,立刻说:“不要告诉我那人是谁。也不要告诉我你们怎么做。只要能把配给证弄来便好了。”

    ??君士达默默地望了我一下:“你需要多少张?”

    ??我正要开口说:“五张。”但口中出来的数目字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一百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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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22 21:47 | 显示全部楼层
*??*??*??*

    ??一个星期以后,君士达来给我开门时,我真被他的样子吓呆了。他两眼青得透紫,下唇破裂,而且肿了起来。

    ??他只简单地说了一句:“我的朋友很能假戏真做。”

    ??但他弄到了配给证。桌上那个黄色大信封里共装了一百张配给证,这相当于一百张安全的通行证。君士达已将每张配给证前面的“连续优待券”撕去,只剩下最后一张。每月的最后一天,只要凭这最后一张优待券,就可以向粮食部换取下个月的配给证。这样一来,君士达此后可以公开“合法”地继续每月发给我们一百张配给证了。

    ??我们都认为要我每个月到他家去,势必相当冒险。但如果他能换上他以前那个电表工人的制服来贝雅古屋就安全多了。

    ??贝雅古屋的电表是装在后面楼梯脚下。那天下午我回到家里,就立刻把最低层一级的梯板撬开来,正如彼得当年为匿藏收音机时作的一样,我发现梯板下的空间果然不小。我一面改装这级梯板,一面心想彼得必会为我的新发现引以为荣的。想到狱中那个勇敢且充满自信的孩子,我心里立刻涌起如潮的寂寞感。终于我完成了这个秘窟。我退后一步细细欣赏,心中十分得意。若彼得在此,他一定也不得不承认我这个钟表匠的手与眼确是不同凡响。铰链深藏在修过的木板下面,而两级楼梯间的古老竖板则如前一样地原封不动。我对自己的手工极其满意。

    ??直到七月一日,我们才第一次真正有机会考验我们的新系统。君士达将如往常一样地从铺面进来,衬衫下则藏着那一百张新的配给证。他会在五点卅分时来,碧茜则负责打发掉后门走道上的访客。然而不妙的是正当五点二十五分时,一位警察走了进来。

    ??他身材高大,近橙红色的头发剪得很短。我除了知道他叫罗武外,对他的为人所知甚少。在我们百周年的纪念会上他也曾来过,但当天哈林半数以上的警察都来了。他当然不是冬天早晨经常来走道上喝咖啡的“常客”。

    ??罗武带来一只表,需要洗油,他似乎还有兴趣留下来聊天。我喉头因紧张而发燥,父亲则一边打开表背壳在检验,一边兴致勃勃地与罗武交谈。我们怎么办呢?如今已来不及通知君士达了。五点卅分正,铺门开了,君士达准时进来,身上穿的正是他的蓝色工人装。只是在我看来,他的前胸要比平常至少厚出一寸来。

    ??君士达则神色自若地向父亲、那位警察和我分别点头招呼,然后还蛮有礼貌,只是有点面带无聊表情地说了声:“晚安。”他大步地踏入铺子后面的那扇门里,随手把它关了。我竖起耳朵听他揭起那块梯板,心想罗武必然也听见了。

    ??一会儿,我们后面那扇门又开了。君士达走了出来,脸上依旧那么神色自若。但他没有立刻从侧门悄悄走出去,反而回到前铺,泰然地朝正门走去。

    ??经过我们身旁时,他又说了一声:“晚安。”

    ??“晚安!”

    ??他走出铺门后,一瞬间他即消失了。这一次我们侥幸没有出事,但我们总得设法设计出一种示警的方法,免得以后再冒这样的危险。

    ??自从克莉美夫人来后的那个星期,贝雅古屋真有不少事发生。自从有了粮食配给证之后,我们把克莉美夫人、另外一位老夫妇以及随后而来的好多不速之客都一一安排到别处较安全的地方去了。然而那些被纳粹警察追缉的人群仍是不断地涌来,而他们的需要时常也比获得配给证和安全地区更为复杂。如果一个犹太女人怀了孕,她将到哪里去生产呢?假如一个来避难的犹太人死了,我们又如何埋葬他呢?

    ??伟廉说过的:“你自己想办法”。自从君士达的名字涌现在我脑际起,我突然奇怪地记起了许多人来。哈林市半数以上的人都是我们的朋友。在产科医院有我们认识的护士,人事登记室里有我们认识的文书,在城里每一种生意和服务机构中几乎都有我们认识的人在里面工作。

    ??当然我们不晓得这些人的政治观点。然而当我想到这点时,心头突然起了一阵奇异的跳动——是的,神晓得!我的任务只是一步步顺从祂的带领,在每一项决定之前,都先祈求祂的指示。我晓得自己不够聪明,不够机智,也不工于心计。如果说贝雅古屋要成为一个供应站和有需要的人会集的地方,那必然是出于一个比我智能高过千万倍的主宰,在背后默默运筹帷幄的缘故。

    ??在君士达假装电表工人来访后没几天的一个晚上,街巷侧门的门铃在宵禁后许久突然响了起来。我匆忙下楼去应门,心想大概又是另一位期期艾艾、面带愁容的难民来了。碧茜和我已经为一位犹太妇人和她的三个孩子铺好了床,他们四位只打算在贝雅古屋住宿一晚。

    ??但令我惊讶的是,在黑暗的街巷中紧靠着墙站着的竟是吉儿。“搬出你的脚踏车。”他带着年少单刀直入的语气发着命令:“穿上件毛衣,我要带你去见几个人。”

    ??“现在?在宵禁以后?”但我晓得问也是多余。吉儿的脚踏车也是没有轮胎的,轮盘用布条缠了起来。他把我的轮盘也缠上烂布条,以减少它的格格之声。很快地我们便在漆黑的哈林街道上踏着脚踏车飞驰起来。车行速度之快即使在大白天也会令我胆战心惊。

    ??吉儿低声说:“把手搭在我肩上,我晓得那条路。”

    ??我们越过漆黑的街道、拱起的桥背,绕过许多看不清的街角。最后越过一条宽阔的运河,我知道我们已经抵达一个高尚的住宅区爱登豪的市郊。

    ??我们骑进一条通车房的小路,两边都是浓荫的大树。令我惊讶的是吉儿一手提着我的脚踏车,另一手提着他自己的脚踏车,竟走上了前门的台阶。一个穿着浆硬围裙、头戴褶裥小帽的女佣前来应门。进门的走廊上则挤满了脚踏车。

    ??然后我看见他了,一眼向我微笑,另一眼望着门口,大肚子向前突出。毕伟!

    ??他把吉儿和我领进客厅,客厅里挤满着一大群穿着入时的男女,一小群一小群地聚在一起喝咖啡。此刻我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客厅内那股难以形容的芳香气息上。难道他们在喝真正的咖啡?但这怎么可能呢?

    ??毕伟从旁边小桌上的银壶里也给我倒了一杯,是真正的咖啡!已经有两年了,我们都没有喝过这些浓郁、刺激的荷兰咖啡。他自己也倒了一杯,然后像往常一样,放进五块方糖,好像全荷兰并无粮食管制这回事一样。另一位穿着浆硬围裙、头戴小帽的女佣手中拿着一个托盘,上面堆满了各式精美的糕饼,在客人中间传递着。

    ??我一面狼吞虎咽地吃喝,一面跟着毕伟在客厅中周旋,与他所介绍的几位朋友握握手。那种介绍的方式实在奇特,大家从不提及彼此的名字,只是偶然间会提起一个通讯处,或说到“找史密特夫人”之类的话。在我碰见第四位“史密特”之后,吉儿才笑着告诉我:“这是我们地下工作人员唯一的姓氏。”

    ??所以这就是真正的地下组织!但这些人都从哪里来的呢?我从来也没见过他们当中任何一位。忽然我领悟到原来今夜我所遇见的乃是全国性的地下工作人员。想到这点我就不禁冷汗直流。

    ??从零零碎碎的谈话中,我约略地了解,他们主要的工作,乃是设法与在全欧各地作战的英国及自由荷兰游击队保持联络。他们也设法开通一条秘密交通线,好将那些被德军击落的联军飞行员转送到北海岸。

    ??他们对我帮助哈林市犹太人的工作立即表示同情。当毕伟称我是“本城地下活动的首脑”时,我由脸部一直红到发根。在楼梯底上装一个秘密空间,与犹太人建立一些偶然的友情,这些并不能算是什么地下活动。屋内的其他人显然都是极有才干、经过严格训练出来的专家们。

    ??但他们都很客气地与我打招呼,每次握手时,大家都很热心地低声问我他们能为我做些什么。如伪造身份证、在汽车上装置政府专用的牌照或是伪造签字等等。

    ??在客厅远方的一个角落里,毕伟为我介绍了一位看来弱不禁风的男人。他颚下留着一小束的山羊胡。一开始他就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我们的男主人告诉我,你们总部缺少一个密室。这对大家都很危险,包括那些受你帮助的人,你自己和你的同工们。你若同意,我下礼拜就来拜访你……”

    ??许多年过后,我才知道他原来就是欧洲最有名的一位建筑师。但我只知道他叫史密特先生。

    ??正当我和吉儿打算赶回贝雅古屋时,毕伟走过来,一手穿过我的臂弯,对我说:“亲爱的,我有好消息。听说彼得快要开释了……”

    *??*??*??*

    ??三天之后,彼得果然出狱了。他瘦了些,人也看来苍白些,但两个月在水泥牢房的生活丝毫没有吓倒他。娜莉、文婷和碧茜用了一个月的糖票,给他烘了一个蛋糕开欢迎会。

    ??不久之后的一天早上,第一位走进我们钟表铺的顾客就是那位瘦弱、留着山羊胡的史密特先生。父亲取下他修理钟表用的眼镜。如果有一件事比认识一个新朋友更令他欢喜的话,那便是发现新朋友与旧朋友间有关联。

    ??父亲热烈地说:“史密特,我也认识好几位史密特先生,他们都住在阿姆斯特丹。你可不可能与他们其中一家有点亲戚关系呢?他们……”

    ??我插嘴说:“爸爸,这就是我以前告诉你的那位先生,他是来视察房子的。”

    ??“哦!原来时房地产稽查员,那么你一定认识古罗豪街上那位开房地产公司的史密特先生,我在想我是否曾经……”

    ??我请父亲不要再寻根究底。“爸爸,他不是房地产稽查员,他也不叫史密特。”

    ??“不叫史密特?”

    ??史密特先生和我都试着向他解释,但父亲始终不了解为什么一个被人称为史密特的人又不姓史密特。当我领史密特先生走进铺后的走廊时,我们还听见父亲在喃喃自语:“我认识一位住在昆宁街的史密特先生。”

    ??史密特对我在楼梯底层装修的那个藏匿配给证的秘密空间表示通过。他对我们所安装的警报系统也尚称满意。那是一块三角形的木牌,上面印有“阿平纳钟表”的广告,我们把木牌放在餐厅的窗口上,只要木牌在窗子上,便表示可以安全进来。

    ??可是当我把餐厅壁橱后面一个暗洞指给他看时,他一劲摇头。这是前人在重新设计古屋时所留下的一个可以容人爬进去的暗洞,多年来我们用它来收藏我们的珠宝、银币和其他值钱的东西。最近不仅那位犹太人的拉比把他的藏书搬了来,许多犹太家庭也把他们的珠宝寄存在贝雅古屋。那个暗洞十分宽敞,必要时可以容一个人藏在里面。可是史密特先生才看了一眼就否决了。

    ??“那是第一个他们会搜查的地方。不过也不必麻烦去搬动了。我们要保存的是人命,不是银币!”

    ??他开始朝那个狭窄而弯曲的楼梯走去,越上越高,显然也愈来愈兴奋。一路上他不时在这座弯曲奇特的楼梯转角上停了下来,用手敲敲那些弯曲的墙壁。尤其当他发现我们这座楼梯是夹建在前后两座高低不等的楼房中间时,更禁不住开声大笑起来。

    ??“真是件不可能的事!太不可能了!简直令人难以相信,太叫人难测了!彭小姐,如果所有的房子都盖得像你们的一样,那么我真可以减少许多挂虑了。”

    ??最后我们来到楼梯的尽头,进入我的卧房,他立刻高兴地欢呼起来:“就是这里!一个秘密藏身处要盖得尽量的高,这样当他们在楼下搜查时,你们还有机会赶到那个藏身之处”他伸长着头颈,探首窗外,山羊胡随着他的视线四面转移。

    ??“可是……这是我的卧房……”

    ??史密特先生丝毫不予理会。他已着手测量。似乎没费多大的气力,他便把那个沉重、摇摆不定的老衣橱从墙上移开来,又把我的床拖到寝室的中间:“假墙可用筑在这里!”他兴奋地拿出一枝铅笔,在离后墙卅寸的地板上画上一条线,然后站起身来,默默注视。

    ??他说:“我只敢做那么大,但里面需要一张小孩卧床的床垫,呵!是的,这容易办!”

    ??我又试着再度抗议,但史密特先生根本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以后数天,他和他的工人开始经常出入我们的房子。他们从来也不敲门,每个人来时手中都带点东西。有用报纸包着的工具,有用手提箱装来的砖头。当我大胆地建议他们用木板会容易得多时,他大声叫了出来:“木板?木板墙会发出空洞的声音,一下子就查出来了。要筑假墙就得用砖头。”

    ??墙筑起来之后,水泥匠来了,然后是木匠,最后是油漆匠。在他开工之后六天,史密特先生叫父亲、碧茜和我上来看。

    ??我们站在门外张口凝视。到处都是新鲜的油漆味,可是房间里竟看不出有什么是新近油漆过的!四面的墙壁肮脏依旧,到处布满着煤灰的污痕,这是烧煤的哈林老屋最常见的景象。沿着天花板四边的旧木条亦没有被切断过的痕迹,仍像往日一样地裂了开来,油漆也都脱落了,显然这个房间在过去一百五十年来都未被人骚扰过。后面那扇墙上的水渍,即使我自己住在这房间里有半世纪之久,也难以相信那不是原来的水渍,只是整个房间比以前狭了二尺半而已。

    ??沿着这道假墙的则是一排钉在墙上的书架,书架上的木架既陈旧,又松弛而下陷。木板上因年久而凸起的泡痕,其上的水渍正与墙上的毫无分别。书架左下角的尽头,在最底下的一格,有一块活动的嵌板,二尺高、二尺宽,那就是密室的入口。

    ??史密特先生弯下腰来,悄悄把这块嵌板向上拉起。碧茜与我手脚并用,爬进墙后的密室里去。进去之后,我们可以或坐、或站,甚至可以轮流地在那唯一的床垫上躺下来。一个隐秘的通气管,很机巧地穿进后面的直墙,从外面透进空气来。

    ??史密特先生跟在我们后面爬了进来。他说:“放一壶水在这里,每个星期换一次。硬饼干和维他命丸不会坏,但必须全部事先准备好。逃难的人除了随身的衣服外,所有的东西都要收藏在这里。”

    ??我们再度跪下,一个个地爬出密室。接着他吩咐我:“把一切家具挪回原处,像以前一样。”

    ??他用拳头打书架上的那扇墙,说:“纳粹的秘密警察可以搜查一年,也搜不出这间密室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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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22 21: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佳宾游西    

 

 

 

         彼得出狱回来家中,但是并不安全。荷兰全地的年轻男孩亦如此。德国的兵工厂迫切需要工人。占领军常常会出人意料地突然包围一区的房子,入屋搜查,把所有十六岁到三十岁的男人都赶上卡车载走。这种闪电式的搜捕方式称之为“突袭”。每一个有年轻男人的家庭都提心吊胆,闻之色变。

    ??腓立和娜莉将厨房重新布置了一番,好叫他们在突袭时能有一个紧急的藏身之处。在他们厨房地板下面有一个小小存放马铃薯的地窖。他们将通地窖的活门加大了,上面盖上一块大地毯,又将餐台移到地毯上面。

    ??自从看过史密特先生在贝雅古屋的密室之后,我一眼就看出厨房地板下面的这个小地窖极不安全。一方面是位置过低,另一方面也许像史密特先生所说的:“那将是他们第一个要搜查的地方。”不过这个藏身窟并不是用来躲避受过专门训练之人长时间的搜索之用,只是设法能在半小时之内藏过突袭士兵的视线而已。若是这样,那个地方也许还勉强过得去……

    ??腓立生日那天,突袭队忽然临到这排型式相同的宁静住宅区。父亲、碧茜和我很早就来了,还带来四安士毕伟送的真正英国茶叶。

    ??我们到来时,娜莉、安娜和家里两个年长的女孩都还未回来。此间一个百货公司宣布新到一批男装鞋。娜莉决心要给腓立去弄一双来。她说:“即使要我排一天的队也无妨。”

    ??我们正在厨房里面跟霍琪与嘉琳聊天,突然彼得和他的哥哥罗勃两人面色苍白、气急败坏地跑了进来:“士兵!快点,他们在隔壁过去两家,正朝我们这边走来!”

    ??拖开桌子,掀起地毯,罗勃先从揭起的活门中爬下去,仰面躺下,彼得也滚了下去,睡在罗勃身上。我们急忙把活门盖好,再把地毯匆匆拉过掩在上面,又将桌子搬回原处。碧茜、霍琪和我用发颤的手把一块长台铺在桌上,又摆了五个位子,大家坐下来准备喝茶。

    ??走廊上传来东西打碎了的声音,前面碰地一声被推开来。接着附近又是东西摔碎了的声音,是霍琪打碎了一个茶杯。两个穿着德国制服的士兵跑进厨房来,手中举着来福枪:

    ??“停在原处,不许动!”

    ??我们听见士兵匆匆上楼的脚步声。另两个士兵眼中流露着厌恶的表情向四周环视,仿佛不信全屋除了女人外,就是一个老人而已。如果这些士兵多看几眼嘉琳,必然会看出她的秘密来,因为她脸上充满了恐怖的神情。然而他们心中想着的却是另外一些事。

    ??“男人都在哪里?”那位较矮的士兵用生硬而口音沉重的荷语问霍琪。

    ??她说:“这两位是我的姨妈,这是我的祖父。我父亲在学校,我母亲上街去了,还有——”

    ??那人用德语咆哮说:“我没有问你们全族的人!”随即又改用荷语说:“你的兄弟在哪里?”

    ??霍琪望了他一眼,随即垂下头来。我的心几乎停止跳动。我晓得娜莉如何教育她的孩子——但是在这种时刻之下,说一次谎总该可以吧!

    ??那位士兵又问:“你有兄弟吗?”

    ??霍琪低声说:“有的,我们有三个。”

    ??“他们多大了?”

    ??“廿一、十九、十八。”

    ??楼上传来开门和关门的声音,还有家具拖离地板时的摩擦声。

    ??那士兵继续问:“他们如今在哪儿?”

    ??霍琪弯下腰,从地板上拾起茶杯的碎片,那人把她拉起来:“你的兄弟都在哪里?”

    ??“最大的一个在神学院,他晚上多数不回家,因为——”

    ??“其他两个呢?”

    ??霍琪气也不喘一口:

    ??“他们都在桌子下面。”

    ??那个士兵用枪示意,叫我们大家离开桌子,然后抓住桌布的一角,同时向另一个较高个的士兵点点头,那人屈身蹲了下来,手按着扳机,于是他把台布掀开。

    ??终于那个压抑太久的紧张情绪爆发了。霍琪疯狂地笑个不停。两个士兵一转身,这个女孩子是在笑他们吗?

    ??那个身材爱笑的士兵怒吼着说:“不要把我们当傻瓜!”随即满脸怒容地大步踏出了厨房,几分钟后全队士兵都出去了。然而不幸的是,在出门之前,那个一直没有出过声的德国兵瞥见我们带来的那包宝贝茶叶,竟毫不客气地拿起来,放进他自己的口袋里去。

    ??那天晚上的晚餐真可说是奇怪的一顿晚餐。我们一面从心底向神献上感谢,另一方面大家又起了极激烈的辩论,这是我们亲密的家庭中从未有过的。娜莉站在霍琪一边,坚持说她也会像霍琪一样地回答:“神尊重说诚实话的人,祂有奇妙的办法保护他们!”

    ??彼得和罗勃因藏在活门底下,亲身经历过险境,因此并不敢大力确定娜莉的见解是对的。我向来就没有娜莉那份胆量,也没有她那种信心。但我看得出其间矛盾之处。“说诚实话,做不诚实的事实在不合逻辑!安娜的假证件和嘉琳穿的女佣制服,对这些你又怎样解释呢?”

    ??“‘耶和华啊!求祢禁止我的口,把守我的嘴!’这是诗篇一百四十一篇上的话。”娜莉引经据典,而且面露得色。

    ??“好吧!但那架收音机呢?我得说谎才把它留下来的!”

    ??“柯丽,我敢保证凡你所说的都是出于爱心!”父亲慈祥的声音叫我对自己这样激动感到惭愧。

    ??爱心!爱心该怎样来表达呢?神怎能在这样的一个世界里同时彰显真理与仁爱呢?

    ??借着死!是的,借着死,真理与仁爱才能同时被彰显出来。就在那天晚上,这个答案极其明显地出现在我眼前,令我不寒而栗,是我过去从未体验过的。的确,基督的十字架早已铭刻在整部世界历史当中了。

    *??*??*??*

    ??自一九四三年初起,情势每况愈下,到我们这个地下工作站来寻求庇护的犹太人愈来愈多,可是替他们寻找安全避难所的工作却愈来愈难。即使有了粮食配给证和伪造的证件,我们也无法给他们找到足够的住处。我们晓得迟早我们得开始在这座城市中藏匿难民。令人伤心的是第一位我们要安排的就是我们最亲爱的朋友。

    ??一天早上,店中正忙的时候,碧茜悄悄地从工作室的后门走了进来。她说:“傅利斯和他太太嘉图来了。”

    ??我们十分惊奇,傅利斯从来不会在大白天到贝雅古屋来的,因为他担心他的黄星徽会给我们带来麻烦。于是父亲与我急忙随着碧茜上了楼。

    ??傅利斯开始叙述事情的经过,前一天晚上伪政府方面派人来访,宣布没收他的铺子。谁管傅利斯是个基督徒?伪政府方面的人来说,任何犹太人都可以为了避免被捕而改信基督教。这天早上,一个穿制服的德国人来了,正式宣布“为了国家安全”的缘故,铺子必须关门。

    ??可怜的傅利斯说:“可是——如果我对国家安全有威胁,他们必然不会止于没收我的铺子。”

    ??当然他们不会到此为止。然而城外已经没有收容所了。事实上这时我们所知的唯一住址乃是一名叫波亚女人的家,她离贝雅古屋不到四条街。

    ??当天下午,我到波亚太太家去敲门。她是一个肥胖的女人,身穿蓝色的棉布罩衫、脚穿拖鞋。我们经常供应她所需的粮食配给证,也曾在那儿安排过一次紧急的盲肠手术。她带我去看她顶楼的住处,有十八位犹太人住在那里,大都是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波亚太太说:

    ??“他们给禁闭得太久了,又唱又跳,吵闹不停。”

    ??“再多一对夫妇如果太挤的话……”

    ??“不会,不会……我怎能不收容他们呢?今晚带他们来,我们会想办法。”

    ??就这样,傅利斯和嘉图搬进了波亚太太家,住在顶楼一间狭小的卧房里。碧茜每天到他们那里去,给他们带一点自己烤的面包和一片肉肠。然而碧茜最挂心的倒不是他们两个人的心情,而是他们性命的安危。

    ??她对父亲和我说:“你们晓得他们有性命之虞。那班年轻人的确到了快要爆炸的地步。今天下午他们闹得那么厉害,我走到街上都能听见他们的声音。”

    ??除此之外,我们还有其他要担心的事情,就是荷兰严寒的冬天。这一年很少下雪,但天冷的早,严冬又迟迟不去。市内燃料十分缺乏。公园里和运河沿岸的树木都逐渐开始失踪,人们偷偷地把它砍下当柴烧了。

    ??每家室内都是既潮湿又阴冷,这对老幼特别不利。一天早晨,我们在餐厅读经时,基士没有来,后来在工作室也没有看见他。他的房东发现他冻死在床上,洗脸盆中的水都结冰了。我们为这位老钟表匠穿上六年前我们举行百周年庆祝会时他曾穿过的那套漂亮的西装和背心,把他埋葬了。

    ??春天姗姗来迟,我们在傅利斯夫妇所寄住的狭小寝室中开了一个小小的庆祝会,庆祝我五十一岁生辰。

    ??一个星期之后,四月廿二日,嘉图一人来到贝雅古屋,她一进门就哭了。“那班愚蠢的青年简直疯了!昨天晚上其中有八个人离开屋子,当然一下子就给拦截逮捕了——他们连腮旁的胡子也懒得挂。纳粹的秘密警察毫不费力地从他们身上获得一切的情报。”

    ??接着她告诉我们,清晨四点的时候,他们的住宅遭突击检查。但嘉图获释,因他们发现她不是犹太人。“可是其他的人包括傅利斯和波亚太太都给逮捕了。呵!他们的命运将会怎样呢?”

    ??以后三天,嘉图每天由清早到宵禁都留在哈林警署,不断请求任何一个荷兰和德国官员准她与丈夫见一面。当他们把她赶出去,她便站在街口对面的人行道上,默默等待。

    ??礼拜五刚好是正午休息的时间,前铺中挤满了顾客。突然一个警察推门进来,他稍微迟疑了一下,随即走进后面的修理室内。他名叫罗武,就是当君士达第一次为我们送粮食配给证来时在场的那位警察。他把帽子脱下,我再次看见他那耀眼的橙红色头发。

    ??罗武说:“这手表还是走得不准。”随即脱下他的腕表,放在我的工作台上,又将上身前倾。难道他有话要说吗?是的。“傅利斯明天要解到阿姆斯特丹去。如果你想见他,今天下午三点准时来。”随即又放高声调说:“你看见了吗?长针在表面顶端走得不顺。”

    ??那天下午三时正,嘉图和我踏进警署的双重大门,值班的警察正是罗武本人。

    ??他粗声地说:“跟我来!”他领我们穿过一扇门,沿着天花板很高的走廊走去。最后我们在一个上了锁的铁门前停了下来。他说:“在这里等。”

    ??铁门那边有人开了门。罗武进去了好几分钟,铁门又打开了,站在我们前面的正是傅利斯。罗武退后站着,傅利斯张臂拥抱着嘉图。

    ??罗武在旁低声说:“你们只有几秒钟。”

    ??他们分开来,彼此凝视着。

    ??罗武再说:“对不起,他必须回去了。”

    ??傅利斯吻吻他的妻子,然后庄严地握住我的手。我们眼中都是泪水,傅利斯第一次开口说话:“我会利用我的处境——无论他们把我带到什么地方,我都会用它为耶稣作见证。”

    ??罗武抓起傅利斯的肘臂。

    ??“傅利斯!我们每天会为你多次祷告。”门关时我哭了出来。

    ??虽然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但我直觉到这是我与我们的“猛犬先生”最后一次的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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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22 21:51 | 显示全部楼层
            那天夜里,我们开会讨论罗武。碧茜和我还有一打左右为我们传递消息的男女青年都在场。如果罗武肯冒他自己安全的危险来通知我们关于傅利斯被转解的消息,那么也许他也应该加入我们的工作阵营。

    ??我大声说:“主耶稣,我们现在的决定可能危及我们大家与罗武。”然而就在说话的时候,我心中对罗武这个人突然涌起十分确切的信心。但我同时也在想,不晓得还有多久我们要依靠这种“知人之明”的直觉而行。

    ??我派了一位少年人在第二天罗武下班时去跟踪他,打听出他的住处。如今那些年龄较大的年轻人,因有被抓去工厂作工的可能,因此我们只在晚间差派他们出去,而且多半的时候要乔装成女人。

    ??第二个星期,我上罗武家去拜访。进门后,我说:“你不晓得我们多么感激你设法让我们跟傅利斯见面。我们该怎样才能报答你呢?”

    ??罗武用手理了理他那头发亮的头发,说:“有一件事你或者可以作的。我们监狱里有一位负责清扫工作的妇人,她有个役龄的儿子,曾两次险些被他们抓去。她心急要找一处地方给他住。”

    ??我说:“我也许能帮忙。你想她能借口要修表来见我一趟吗?”

    ??第二天,杜丝来到贞苏姨妈的房门口,那时我正在忙着与两位新来的志愿工作人员谈话。由于我们的地下工作越来越需要花时间,我只得把楼下钟表铺的工作交给杜丝和父亲。杜丝说:“楼下有个样子滑稽的小妇人。她说她叫美芝。又说告诉你是罗武叫她来的。”

    ??我在餐厅里见到美芝。握手时我觉得她的手异常粗涩,显然是由于多年来洗擦地板的缘故。她的下颏上长了一小撮毛。我说:“我听罗武说你有一位你引以为荣的儿子。”

    ??“哦!是的。”美芝一听立刻面露光采。

    ??我将她带来的古老大闹钟收了下来:“明天下午来取你的闹钟,我希望到时会有好消息。”

    ??那夜我们听取我们情报人员的报告。这个漫长酷寒的冬天逼使好几处的人愿意冒险收容难民。哈林市附近,有这样的一个郁金香农场,但那个农场主人说,要收取费用才肯冒这个险。我们必须付出相当的数目,而且他只收银币,而非纸币,此外还要另加额外的粮食配给证。很少“主人”会所取费用;但如果有人要收费,我们当然乐意付给。

    ??第二天早上,当美芝来时,我从皮包中取出一张小额的银行本票,将其中一角撕下。我说:“这是给你儿子的,今晚叫他到顾堡去,等在去冬被砍下的一颗树桩子旁边,面对着运河站着。这时会有一个人过来问他有无办法兑换银行本票。你的儿子就要拿这张本票与那人手中的一角对合,然后跟着那人走,不要问什么问题。”

    ??美芝用那双粗糙如砂纸的双手,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这时碧茜正好走进餐厅来。美芝说:“我会报答你的!总有一天我会设法报答你的!”

    ??碧茜和我相视一笑,对我们所面临的庞大需要,这个简朴的小妇人又能帮上什么忙呢?

    *??*??*??*

    ??我们的工作就这样一天天的扩展,每当我们有一个新的需要,立刻也就有一个新的解决方法在等待着我们。比分说,借着毕伟,我们认识了一位在中央电讯局工作的人,他工作的部门专门负责处理接线与截线。经他在电线和电话号码上动点小技巧后,我们的电话很快便接通了。

    ??那天当后墙上静默了三年的老电话第一次响起来时,我们真是何等兴奋!我们又是多么需要它呵!因为如今有八十个荷兰人——包括年老的妇人,中年的男子再加上我们那群青年人——一同在我们这个“机构”中工作,有时我们戏称自己是“神的地下工作人员”。这些人多数彼此没有见过面;我们尽可能减少大家面对面接触的机会。然而大家都知道贝雅古屋是总部,是情报网的中心,是纵横错杂的线头之总结。

    ??如果说电话给我们带来不少方便的话,它同样也带给我们新的危险——这正如我们每次要新添一个工作人员或新设一个联络站一样。我们把电话铃的响声拨到最低的音量,紧紧供我们能听见的程度;可是当电话铃响起时,谁晓得会有谁正好经过我们后房的走道呢?

    ??我们同样也要担心,街头上下那些好奇的眼睛,究竟还有多久他们会继续相信这间小小的钟表铺生意果真那么好?不错,修理钟表的生意确是十分兴旺,我们店中仍有许多真正的顾客出出入入。可是来往的人群毕竟太多了,尤其是在黄昏的时候。宵禁的时间如今改由七时开始,这么一来,在春天与夏天的晚上,工作人员根本不可能合法地在街上走动。

    ??一九四三年六月一日,正是宵禁前的一小时半,我不耐烦地坐在工作台后面,思想着上面种种的问题。有六个工作人员尚未回来,又有那么多的线索必须在七点之前整理就序。其中有一件事是,今天是月头第一天,君士达应该把新的粮食配给证送来了。那一百张配给证,在一年前似乎是一种奢侈的要求,如今却已与我们的需要相差得太远。君士达不过是供应我们配给证的人中的一位而已,有些偷来的配给证则是来自遥远的德福特镇。我在想,还有多久我们能够这样做下去?还有多少时候我们能继续倚赖这种奇特的保护方式行事?

    ??突然我的思路给侧门的铃声打断了。碧茜与我同时抵达门口。街巷中站着一位年轻的犹太女人,手中抱着一个用毛毡裹着的小包袱。站在她后面的是位妇产科医院的见习医生。

    ??他在后房的走道上告诉我们,这个婴孩早产。因为她无处可去,他已把产妇和婴孩留在医院里,超过医院所许可的时间了。

    ??碧茜伸手抱过婴孩,就在这时候,君士达从通前面铺子的门走进来。看见有人在走道上,他霎了霎眼睛,然后煞有其事地开始读墙上的电表。那位年轻医生,以为他是真正查电表的工人,吓得面如土色。我渴望能够向他们俩人解释清楚,但晓得这一群人越少彼此认识,对大家便越安全。那位可怜的见习医生匆匆说声再见,就从门外消失了。碧茜与我把那女子和婴孩带上餐厅,关上门,留下君士达一人在楼下办他的公干。

    ??碧茜倒了一碗淡淡的骨头汤,这原是她准备晚餐时喝的。婴孩开始尖声啼哭;我摇着他,好让母亲喝汤。这是一个新的危险。这样一个小小的难民,尚不懂得哭声会惹来危险。我们在贝雅古屋招呼过好些犹太孩子们过夜,有时连过几夜。连最小的孩子都学会了保持静默,俨然像个逃避猎人的小动物一样。但这个才出生两个星期的婴孩,他怎么晓得这个世界对他对么不欢迎。我们必须尽快替他们找一处远离其他房子的地方。

    ??第二天早上一个顾客走进铺子来,这真是天赐良机。他是我们的一位牧师朋友,在牧养哈林城外一个小镇的教会。他的房子座落在一个宽阔的公园里面,树林很多,离街市又远。

    ??我说:“牧师,您早!”脑子中有了一套如意算盘。“有什么事吗?”

    ??我看了一下他带来修理的表,需要配一件罕有的零件。“牧师,为了你我们会尽量做得好。但如今我也有一件事要向你坦白。”

    ??牧师眼中流露着迷茫的神情:“向我坦白?”

    ??我把他拉出后门,上楼进了餐厅。

    ??“我必须承认我也在寻找一件东西。”牧师的脸部因皱眉而起摺了。“你愿意收容一个犹太母亲和她的小婴孩吗?不然他们会被捕的。”

    ??牧师面无人色,退后了一步说:“彭小姐!我希望你没有卷入那种非法收藏难民和地下工作者的活动。那实在危险!替你父亲想想!还有你的姊姊——她身体素来软弱!”

    ??我一时心血来潮,请他稍微等候,立即飞奔上楼。碧茜把这新来的客人安置在以前伟廉的房间里,也是离街最远的一间。我徵得婴孩母亲的同意,暂借婴孩一用。小东西轻飘飘的,抱在我手臂中简直好像没有重量一样。

    ??回到餐厅,我把婴孩脸上的罩被揭开。

    ??室内有一段长时间的静默,那位牧师倾身向前,情不自禁地伸手触摸那卷缩在毛毡上的小拳头。我看见同情心与惧怕在他脸上挣扎了片刻。最后他直起身来,说:“不行,绝对不行,为这个犹太婴孩我们很可能要丧命的!”

    ??大家都没有注意到,父亲突然出现在门口,他说:“柯丽,把孩子给我。”

    ??父亲怜爱地抱起那个婴孩。他雪白的胡子触及婴孩的面颊,两眼紧紧地注视着他。父亲的眼睛蓝得像婴孩的眼睛,也流露着同样天真无邪的表情。终于他抬起头来,望着那位牧师说:“你说为这个孩子,我们可能会丧命。我认为若是如此,那真是我们家最大的荣幸。”

    ??牧师急速回步转身,走出了餐厅。

    ??于是我们只好接纳一个无可奈何的解决办法。在哈林市的尽头有一个转运农场,可以短期收容难民。但那不是个好去处,纳粹的秘密警察已经到那边搜查过了。但我们一时又找不到别的地方。那天下午,两位工作人员便把这位妇人和婴孩带到那边去了。

    ??几个星期之后,我们听见那个农场遭突袭。当秘密警察走进那妇人藏身的牛房搜查时,因害怕过度失声尖叫的不是婴孩,却是那位母亲。她和她的孩子以及庇护他们的人都一同被捕了。

    ??我们一直不晓得他们后来的命运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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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22 21:5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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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我们有位朋友在电讯局中工作,但我们不敢断定没有人偷听我们的电话,因此我们采用钟表的术语为暗号,传递我们地下工作的情报。

    ??“我们这里有只女表需要修理。可是找不到发条,你晓得谁有发条吗?”(我们这里有一位犹太女子需要一个藏身之处,但在通常联络的人当中找不到安顿她的地方。)

    ??“我这里有一只表,表面不好。其中一个数字松了,阻碍时针的转动。你晓得有谁做这种修理工作吗?”(我这里有一个犹太人,他的面孔是典型闪族人的脸,你知道有谁肯冒特别的危险收容他吗?)

    ??“对不起,你留下的童装表无法修理。你有收条吗?”(一个犹太孩子在我们的一间房子里死了,我们需要一张埋葬许可证。)

    ??六月中旬的一个早上,电话铃响了,那信息是这样的:“我们这里有一只男装表很使我们头痛。一时又找不到任何人会修。主要是他的表面十分老式……”

    ??这表示有一位犹太人,他的外表叫人一看便知道他是犹太人。这是最难安置的一种。我说:“把那表送到我这里来,看看我们这边有没有办法修理。”

    ??晚上七点正,侧门的门铃响了。我们都还坐在餐桌旁喝着用玫瑰叶和樱桃茎所沏成的茶。我朝窗外的镜子瞥了一眼。光从他头部的侧面我也能看出他是个“老式的表”。他的外型、他的衣服和他站着时的姿态都显示出他是个典型乐观的犹太人。

    ??我跑到门口:“请进来。”

    ??这人看来三十出头,身材欣长,面露笑容,两耳突出,头有点光秃,鼻上戴着只细细的眼镜。一见我就向我深深一鞠躬。我也立刻开始喜欢他。

    ??关上门后,他随即取出一只烟斗来,说:“第一件我要问的是我要不要把我的好朋友——烟斗留在后头?梅雅·莫素理是不容易和他的好友烟斗分开的。但如果这位好心的女士认为烟味会熏坏你的窗帘,我也很乐意与我的朋友尼古丁告别。”

    ??我大笑。在所有到我们这里来的犹太人当中,这是第一个带着愉快表情进来的,而且也是唯一一个还关心到我们舒适与否的人。

    ??我说:“你当然得保留下你的烟斗。我父亲抽雪茄——我是说在这种日子里他如果能找到一枝的话。”

    ??“呀!这种日子,”莫素理先生高举双手,用力地耸耸肩膀。“当野蛮人得势掌权的时候,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领他上到餐厅。有七个人坐在桌旁,除了父亲和碧茜外,还有一对等着我们安排去处的犹太夫妇及三位工作人员。莫素理先生的两眼直望着父亲。他高声地说:“呀!原来是一位可敬的犹太族长!”

    ??这样的话正合父亲的胃口。他随即以同样幽默的语气回答说:“呀!又是一位选民中的弟兄!”

    ??莫素理又说:“老先生,你能背诗篇一百六十六篇吗?”

    ??父亲眼露喜色,愉快地笑了起来。当然诗篇是没有一百六十六篇的。诗篇一共只有一百五十篇,那必然是个笑话。而父亲最喜欢的便是这类有关圣经的笑话。“诗篇第一百六十六篇?”

    ??莫素理说:“要我背给你听吗?”

    ??父亲欠欠身表示同意,于是莫素理开始开声朗诵。

    ??“但那是诗篇第一百篇!”父亲插嘴说。接着他面露喜色。当然!诗篇第六十六篇也是以同样的语句起首的。原来莫素理所问的乃是诗篇第一百篇“和”六十六篇(译者注:外国人说“一百六十六”时,常在“一百”与“六十六”之间加一个“和”字)。那天晚上,我听见父亲一直喃喃在说“诗篇第一百‘和’六十六篇!”说时仍笑个不停。

    ??八点四十五分,父亲从架上取下那本用铜铰链装钉的老圣经,打开昨晚我们读过的地方——耶利米书。然后他灵机一触,把圣经推到莫素理先生面前。

    ??父亲说:“如果今夜你给我们读圣经,我们会感到十分荣幸。”

    ??莫素理以十分爱慕的手势拿起圣经,站了起来。又从口袋中取出一顶小小的祈祷帽,然后以低沉的声调,半吟半唱地读出那位古老先知的话。他的语调是那么富有感情,以致我们每个人都宛如听见当年被掳的犹太人的哭声。

    ??后来他告诉我们,他曾是阿姆斯特丹一家犹太会堂中起应诗的领唱人。虽然他为人活泼、轻松,其实他也曾受过许多苦。他的家人多数被捕;如今他的妻子和孩子们藏在荷兰北部的一个农场中,只是那家农场不肯收容他——“为了十分明显的理由”,说时他对自己这张明显的犹太人面孔发出一丝苦笑。

    ??渐渐地我们大家都觉得这位可爱的犹太人应当在贝雅古屋长住下去。这当然不是个理想的地方,但对莫素理来说,任何地方都谈不上什么理想。

    ??有一天晚上,我对他说:“至少你的名字不应该这样犹太化。”自从伟廉研究教会史以来,我已学到第四世纪中一位受人尊敬的教父,名叫游西毕。我心中有了一个决定:“我认为我们该称呼你游西毕。”

    ??当时我正与吉儿和其他几位年轻人坐在贞苏姨妈的前房。他们刚为我们带来伪造的旅行证,只是宵禁时间已过,他们来不及回家了。

    ??梅雅·莫素理把身子往后一靠,两眼望着天花板,默默地沉思了一会儿,接着把烟斗从口中拿出来。“游西毕·莫素理”他细细咀嚼着这个名字:“不,那好像不很妥,还是称作外邦人游西毕·莫素理吧!”

    ??我们大家都不禁大笑,碧茜说:“不要装傻,你连名带姓都得改。”

    ??吉儿揶揄地看着父亲说:“公公,你看史密特这个姓如何?近来这倒是个颇吃香的姓。”

    ??父亲丝毫听不出吉儿话中的幽默。他一本正经地说:“对了,那可真是一个十分吃香的姓氏!”

    ??于是我们的梅雅·莫素理就变成了游西毕·史密特。

    ??更名换姓还是件易事——从此我们都叫他“游西”,可是要游西吃犹太律法书中认为是不洁净的食物则是另外一回事。当然我们对任何食物都要存感谢的心领受。在德军占领荷兰的第三年,我们经常要花好几个钟头的时间排长龙买食物。

    ??有一天,报上宣布配给证中的第四张粮券可以换取猪肉肠,这是我们好几个礼拜来第一次有肉配给。碧茜仔细地预备那晚的大餐,更小心地留下每一滴猪油,好作日后调制其他食物之用。

    ??当碧茜把一锅热腾腾的马铃薯炖肉肠拿上餐桌时,她对游西说:“游西,好日子到了。”

    ??游西把烟灰从烟斗中敲了出来,开始认真考虑面前所面临的难处。他出身于严守犹太人律法的高尚家庭,又是该家族长房的长子,一向只吃犹太人视为洁净的食物,但如今竟被人邀请吃猪肉!

    ??碧茜把一份肉肠马铃薯放在游西面前的盘子里说:“请随便用。”

    ??肉香扑鼻,使我们这班数周不问肉味的人馋涎欲滴。游西用舌头舔舔嘴唇说:“当然,在犹太法典中对此有明文规定。”他用叉子叉了一块肉放进嘴里大嚼,举目望天,显然吃得津津有味。“一吃过饭,我就要去翻开法典好好查一下。”

    ??我们一向迟疑收容长期的住客,但游西的来临似乎打破这样的惯例。于是一周内我们家中连添了三位长期住客。最初来的是卓浦,他是我们钟表铺的学徒,父母住在市郊。上下班的途中相当危险。他曾有两次差点给德军抓去做苦工。当第二次这样的事发生后,他的父母要求我们把他留在贝雅古屋,我们同意了。其他两位是犹太人,一位名叫韩克,是个年轻的律师。另一位叫凌德,是位教员。凌德对我们贝雅古屋的秘密生活有极大的贡献,他为我们装置了一套电动的警报设备。

    ??如今我已晓得怎样摸黑到毕伟那边去了,我能在漆黑的街道上骑着单车飞驰,技术绝不下于吉儿。一天晚上当我感激地从他手中接过一杯咖啡后,我这位斜眼的朋友叫我坐下,准备开始教训我。

    ??等他那臃肿的身体在一张天鹅绒的椅子上坐定后,他开口对我说:“柯丽,我听说在你们家里没有警报的设备。这简直是愚蠢。同时我还听说你没有经常给家里的住客练习在紧急时如何躲藏。”

    ??我一向对毕伟竟会如此熟悉贝雅古屋内的一切感到惊讶。

    ??毕伟继续说:“你晓得突袭很可能在任何一天来到。我看不出你怎能避免不遭突袭。经常有几十个人出出入入——而伪政府的工作人员就住在对街康家楼上。”

    ??“如果我们的住客不能及时藏入密室,那密室就对你毫无用处。我认识凌德这个人。他是个好人,也是个手艺相当不错的电匠。叫他在有门窗向街的每个房间里装一个警报器。同时大家要实习藏匿,直到一分钟内能让你所有的住客都藏进密室,而房内能没有丝毫蛛丝马迹可寻为止。我会差人到你那边去帮你开始训练。”

    ??那个周末,凌德做好一切装备的工作。他在近楼梯顶的地方装了一个警报器——声音够响,使屋内所有的人都能听见,但又不会传至屋外。然后他在每一处有利的地点,也就是最先可能发现危险的地方,装一个电钮,通至警报器。有一只电钮是装在餐厅窗槛底下,恰好在映照侧门的镜子下面。另一只电钮是装在楼梯底下的通道上,正在侧门内。第三个电钮则装在通百德街的前门旁边。另外在铺子的柜台后面,每张工作台下以及贞苏姨妈房间的窗子底下也都装了电钮。

    ??于是我们准备作第一次的疏散演习。我们家中那四位不能见人的“家属”已经每天必须两次爬入密室:早上一次去收藏他们的睡衣、被褥和洗漱用具,晚上则去收藏他们白天的用品。我们自己的工作人员如果要在此留宿,也得收藏他们的雨衣、帽子和任何随身带来的物件。这么一来,我的寝室顿时就成了熙熙攘攘的交通要道。原来就很狭小的寝室,如今则比以前更窄了一码。许多夜里当我醒来时,张眼却看见穿着长袍、戴着睡帽的游西,正忙着把他白天的放进密室里去。

    ??疏散演习的目的乃是要看看室内的住客,无论在白天或夜晚,在没有事先通知的情况下,要花多少时间藏入密室。一天早晨,一位面色苍白的高个子青年从毕伟那边来到贝雅古屋,要指导我们如何练习疏散演习。

    ??当那位年轻人自我介绍之后,父亲高声说:“史密特,真奇怪,近来我们这里倒来了不少姓史密特的人。你很像……”

    ??史密特先生很温和地摆脱了父亲对他家谱的查问,跟我上了楼。

    ??他说:“用膳的时间与半夜都是突袭最常发生的时候。”于是他逐间查看,到处指出有多过三个人住在这里的证据。“注意字纸篓和烟灰碟。”

    ??他在一间寝室门口停了下来。“如果突袭是在夜间发生,住客们不仅要把床单和毛毯带走,还要记得把床垫翻个面。这是那些秘密警察最爱用的一个诡计,他们会用手试试床上是否是暖的。”

    ??史密特先生留在我们家里吃了午餐。那天餐桌上共有十一个人,包括昨夜“护送”一个犹太女子来的一位太太与她的女儿,她们是我们地下工作人员的眷属。吃过午餐后,他们要出发到卜拉班的一个农场去。

    ??碧茜把她精心调制的炖肉端了出来,正在忙着分派时,突然史密特先生一声不响的往椅背上一靠,伸手按那装在窗下的电钮。

    ??楼上的警报器立刻嗡嗡作响。大家都跳了起来,抓起玻璃杯和餐碟,拥上楼梯。我们家的猫也吓得跑到窗帘上,抓着窗帘布吊在半空中。我听见有人在喊:“快点!”“不要叫得这么响!”“你的汤洒出来了!”父亲、碧茜和我则忙着重新布置餐桌,要排成好像只有三个人在吃饭的样子。

    ??史密特先生说:“不,留下我的位子。你们怎么不能有客人一同用餐呢?其实那位太太和她女儿也可以留下来的。”

    ??我们终于重新坐下,楼上则是鸦雀无声。

    ??全部过程共费时四分钟。

    ??不久以后,我们大家又再度围坐在餐桌前。史密特先生则一一指出他所发现的漏洞:楼梯上有两只汤匙和一片红萝卜。在一间“无人住”的卧室里有烟斗灰。每双眼睛都望着游西,他连耳根子都红了。

    ??他又继续指出饭厅墙上挂着的那位太太和她女儿的帽子说:“还有那些,如果你们要躲藏,那么一定要先停下来想想你来时带了什么。此外,你们简直疏散得太慢了。”

    ??第二天晚上,我再按电钮,这次疏散的时间比上次少了一分三十三秒。到第五次演习时,他们只费时两分钟,但仍没有办法达到毕伟的理想,能在一分钟内疏散妥当。经过继续演习的结果,我们终于做到能随时把那些必须躲藏的人在七十秒钟内藏匿起来。父亲、杜丝和我则练习“延阻的技术”。万一纳粹的秘密警察从前面进来,我们可以设法尽量拖延时间;碧茜也设计了一套她自己的拖延办法,以防他们从侧门进来。利用这些拖延的巧计,我们希望能够争取到那救人命的七十秒钟。

    ??由于演习的过程与实际情况十分接近,弄得每个人的心情都万分紧张,虽然没有人明说,但惧怕的阴影一直笼罩在大家心头——为了减轻这种过于紧张的情绪,我们尽量设法把演习弄得轻松些。我们彼此说:“让我们弄得好像在玩游戏。我们的目标就是要打破上次的记录!”在我们的工作人员当中,有位是在我们住的下条街上开面包店的。每个月初,我会给他一些白糖配给证。等到我决定要举行演习的那天,我会到他铺子里去拿一包奶油松糕来——这是当年缺糖的日子中难以形容的宝贝食品——秘密地收藏在我的工作台里,当一次演习成功后,便拿出来当作奖品。

    ??每一次定购的奶油松糕数量都要比前一次多。除了那些我们想训练他们加入地下工作的人员之外,我们又增添了三位长期住客:戴蒂雅、万美达和余玛莉。

    ??余玛莉今年七十六岁,是我们最老的一位客人,也是最有问题的一位。当玛莉第一次进门时,我就听见她的气喘声,这也是无人肯收留她的原因。

    ??由于她的哮喘病会妨碍到其他住客的安全,我们决定开会讨论这个问题。那七位对这事最关心的住客——游西、卓浦、韩克、凌德、美达和玛莉自己——连同父亲、碧茜和我聚在贞苏姨妈的前房一同商讨。

    ??我开口说:“让我们开诚布公地承认,玛莉有她的难处——特别是在她爬上楼梯之后——这会危及你们大家的安全。”

    ??大家默不出声,玛莉的哮喘声似乎更响了。

    ??游西问:“我可以说话吗?”

    ??“当然可以。”

    ??“我的意思是我们大家到你们家里来住,都是因为某些的难处。我们都是没人要的孤儿。任何一位都可能危害到别人的安全。我提议让玛莉继续住下去。”

    ??律师韩克说:“你说得好,让我们投票来决定。”

    ??有人开始举手,玛莉挣扎着说:“要不记名投票。这样就不会有人觉得不好意思投反对票。”

    ??韩克从另一个房间的桌子上拿进一张纸来,把它撕成九份。他把纸头也分给父亲、碧茜和我,说:“你们也该投票。万一我们被发觉了,你们也会与我们一同受苦的。”

    ??他又发给每个人一枝铅笔:“如果你认为太冒险,就写个‘不’字;如果你认为她该留下来,则写个‘是’字。”

    ??有片刻的时间室内只有铅笔在纸上摩擦的声音,然后韩克收回所有摺好的票。他默默无声地将它们一一打开,然后伸手把全部的票都放在玛莉的膝盖上。

    ??九张小纸片,每张上面都写着一个“是”字。

    *??*??*??*

    ??于是我们的“家”便这样形成了。其他的犹太人只在此停留一天或一个礼拜,但这七个人会一直在此长住下去:他们是我们这个快乐家庭的中坚份子。

    ??在这样的时候,在这样的环境下,我们还能够保持快乐的心情,这完全要归功于碧茜。我们的客人在身体活动方面受到极大的限制,可是每晚在碧茜的领导之下,大家都能尽情地活动。有时我们有音乐节目。凌德拉小提琴,蒂雅是个造诣极深的音乐家,她则负责钢琴伴奏。有时碧茜宣布今晚是“温德尔之夜”(温德尔可说是荷兰的莎士比亚。),我们大家则分别朗诵其作品的一段。她又说服了游西每礼拜花一个晚上教大家学希伯来文,另一晚则由美达教大家意大利文。

    ??然而晚间的活动时间很短,因为哈林市每晚有用电的管制,而蜡烛则要留到紧急时使用。当灯光摇曳闪烁,最后终于完全熄灭之后,我们就会回到楼下的餐厅。我们将我的脚踏车放在那里,后轮离地架起。我们中间一个人去坐在上面,其他各人则坐在椅上。那位坐在脚踏车上的人则尽力踏着脚踏车的踏板,使车灯发亮。另一个人就会打开我们昨夜读过的一章书诵读。当车夫与朗诵的人都累了时,我们再换人。所读的东西则包括历史、小说和戏剧不等。

    ??父亲每晚在九点十五分晚祷之后就上楼休息了,但我们其他人都流连不去,不愿意打断这样的团契。每到不得不结束晚间的节目时,大家还会有依依不舍的感觉。有时当我们终于起身回到各人的卧房里去时,游西还会满怀希望地说:“唔!也许今晚会有演习!差不多一个礼拜我没有吃奶油松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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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22 21: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阴云密布    

 

 

 

         虽然晚间愉快,但日间的生活则愈来愈紧张。我们的工作简直太大了:我们的人数太多;情报网又太广。已有一年半的时间,我们这种双重的生活算是侥幸瞒过敌人的耳目。外表上我们还是一个老钟表匠与他两个没出嫁的女儿,同住在他小小钟表铺的楼上。可是事实上贝雅古屋已经成为一个地下活动的中心。我们的活动甚至已遍及荷兰最远的角落。每天有几十个人从古屋中进进出出,携带情报,传递消息。迟早我们总要出纰漏的。

    ??最叫我担心的是用膳的时间。每次用膳时,都有这么多的人,以致我们不得不把椅子斜摆在餐桌旁。我们家的猫倒喜欢这样的布置。游西给它起了个希伯来的名字“玛赫·沙拉·哈施巴斯”,意思是:“快争食,勤捕鼠”,这真是名符其实。由于每张椅子靠得那么近,哈施巴斯甚至可以沿着每个人的肩膀绕圈散步,走了一圈又一圈,且不时咪呜低吟。

    ??人多得叫我担心。餐厅离小巷只有五级台阶高。任何一个身材高大的人走过都能从窗外望进来。于是我们在窗口挂上一幅白色的窗帘,这样光线可以透进来,但室外的人却看不见屋内的情形。只有等到晚上,当那厚厚的隔光帘子被拉下来后,我才能宽心一点。

    ??有一天吃中饭的时候,透过那薄薄的窗帘布,我仿佛看见一个人影站在外面巷子里。一分钟以后,我再看,人影仍在那里。除非有人对贝雅古屋里面的情形感到好奇,不然,实在没有理由一直站在那里的。我站起身来,稍微揭开窗帘的一角。

    ??原来竟是娜莉家的老嘉琳!她呆呆地站在数尺之外,似乎给某种异常可怕的情绪吓得不能动弹。

    ??我飞步下楼,打开侧门,把她拉了进来。八月的白天很热,但这位老妇人的手却是冰冷的。“嘉琳!你在这儿干嘛?你为什么呆站在那里?”

    ??她啜泣说:“她疯了!你的姊姊疯了!”

    ??“娜莉?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说:“他们来了!秘密警察!我不晓得他们知道什么?或者有谁告诉了他们什么?你姊姊和安娜坐在客厅里。我听见她的!”她又哭了。“我听见的!”

    ??我尖叫了起来:“听见什么?”

    ??“听见她对他们说的!他们指着安娜问娜莉:‘这是个犹太人吗?’你的姊姊说:‘是的’。”

    ??我觉得膝头发软。哦!安娜!那个金发、美丽的少女安娜!她有天衣无缝的证件,她信任我们!哦!娜莉!娜莉!你要严守诚实的原则,如今却弄成何等的地步!我又问:“后来呢?”

    ??“我不知道,我从后门逃了出来,她疯了!”

    ??我把嘉琳留在餐厅,把脚踏车推到楼下。一颠一颠地尽快驶往一里半路外的娜莉家去。今天华见道的天空不再比别处宽阔了。在波士安荷文街的街角,我把脚踏车靠着一根电灯柱停了下来,大大地喘着气,心好像要从口中跳了出来。然后我尽量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沿着人行道朝娜莉家的方向走去。除了一部车子停在屋前的街边外,一切都显得十分正常。我走过那部车,继续往前行,那片白窗帘的后面寂静无声,屋子里的一切似乎都与它左右的邻舍完全无异。

    ??当我走到街角时,我再转过身来。就在那一刻,屋门开了。首先是娜莉走出来,跟在她后面的是一个穿着咖啡色西装的男人。一分钟后,第二个男人出现了,半拉半扶着安娜。安娜面白如纸,在她走到那部车子之前,有两次我都以为她会晕倒过去。他们上了车,车门碰的一声关上了。引擎声响起,车子很快地驶开了去。

    ??我踏着单车转回贝雅古屋,一路上强忍着焦急的眼泪。很快我们便打听出,娜莉被解到街角的警察局里,拘留在后面一间囚房里。但安娜则被送到阿姆斯特丹城中的一家老犹太戏院中去了,从那里大批的犹太人要转到德国及波兰的集中营去被毁灭。

    ??那位驼背、憔悴的监狱清洁女工——美芝,如今成了我们与娜莉之间的联络员。过去我们对她说要回报我们的话一笑置之,如今则全靠她,我们才能与娜莉保持联络。美芝说,娜莉心情很好,时常用她甜蜜的女高音唱着圣诗和歌曲。

    ??她出卖了一位朋友还怎能欢喜歌唱呢?每天早晨美芝将碧茜烘的面包带给娜莉。娜莉要那件在口袋上有绣花的蓝色毛线衣,碧茜也设法请美芝带去给她。

    ??美芝传来娜莉的消息,是特别给我的:“厄运不会临到安娜身上。神不容许他们把她送到德国去。祂不会因为我顺从祂命令的缘故反叫安娜受苦!”

    ??娜莉被捕后的第六天,电话铃响了,是毕伟的声音。“亲爱的,我在想你能不能亲自把那表送来?”

    ??他是说有一个消息不便在电话中谈。于是我立刻骑着单车到爱登豪去。为了安全起见,我在身上带了一只男表。

    ??毕伟等我进了客厅,关上门才说:“昨夜在阿姆斯特丹,有人偷进了一个犹太戏院,救了四十个犹太人出来,其中有一位年轻女孩坚持要让娜莉知道:‘安娜自由了!’。”

    ??他用一只斜眼望着我说:“你懂得这话的意思吗?”

    ??我一味点头,心里激动地说不出话来。娜莉怎么晓得呢?她怎能那么有把握?

    *??*??*??*
在哈林狱中拘留十天以后,娜莉被解到阿姆斯特丹的联邦监狱。

    ??毕伟说,那里负责监狱医院的德国医生是个仁慈的人,偶然也会安排一个机会,以健康为理由释放囚犯。我立刻动身到阿姆斯特丹去见他,当我等在他屋内的通道上时,心里一直在想,我能说什么呢?我怎样才能打动他的慈心呢?

    ??通道上有三只黑色棕斑的大狗,不时过来闻闻我的手脚。我想起我们在脚踏车灯中曾高声朗诵过的一本书,书名叫“如何交友并影响别人”。作者卡纳基曾提出一种交友的技巧,就是先找出对方的嗜好。我在想,养狗的嗜好如何……

    ??终于一个女仆出来,领我进入一间小小的客厅。我用德语对沙发上这位头发灰白的医生说:“医生,你真聪明。”

    ??“聪明?”

    ??“是的,你记得把狗带来。这样当你与家人分开时,它们就成了最佳良伴。”

    ??医生的脸立刻发亮。“那么,你也喜欢狗?”

    ??我唯一知道的狗是傅利斯以前的那两只老虎狗。“我最喜欢老虎狗,你喜欢老虎狗吗?”

    ??医生热烈地说:“人们都不晓得,其实老虎狗是很有感情的。”

    ??约有十分钟的时间,我们只谈着狗。我搜索枯肠,尽量找出我以前所听过和读过有关狗的资料。突然医生站了起来:“我敢断定你不是为了谈狗而来的,你有什么事吗?”

    ??我正视着他的眼睛。“我有一个姊姊被关在阿姆斯特丹的监狱里。我在想,是否……她身体不好。”

    ??医生笑了笑:“原来你对狗毫无兴趣。”

    ??我也笑着回答说:“但我现在有兴趣了,只是我对我姊姊更有兴趣。”

    ??“她叫什么名字?”

    ??“娜莉·华登。”

    ??医生出去了一下,回来时手中拿着一本褐色的笔记本。“是的,她是新来的囚犯,告诉我关于她的事。她为什么入狱?”

    ??我冒险告诉他,娜莉是因为藏匿一个犹太人而被捕的。我又告诉他,她是六个孩子的母亲,如果无人在家照顾他们,这可能要负累国家(只是我没告诉他,她最小的孩子如今都已经十七岁了。)

    ??“唔!我会试试看。”随即走到客厅门口,示意要我告辞。

    ??在回哈林的火车上,我心中甚觉欣慰。这也是我自娜莉被捕以来,心情最好的一刻。但等了一天又一天,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两个星期都过去了,仍然没有进一步的消息。于是我再回到阿姆斯特丹。我对医生说:“我是来看你那几头狗的。”

    ??但他显然不欣赏我的幽默。只是一本正经地说:“不用再来找我了。我知道你的兴趣不在狗,你要给我时间。”

    ??因此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耐心等候。

    *??*??*??*

    ??九月里一个晴朗的中午,我们十七个人挤在餐桌旁。突然坐在我对面的尼斯面色发白。他是我们的工作人员之一,是来报告老嘉琳已经安抵阿克玛城北的一个农场。

    ??尼斯以正常的口气低声说:

    ??“不要回头,有人从窗帘顶上朝我们看。”

    ??在窗帘顶上!那绝不可能。除非是个十尺高的巨人。立刻桌上鸦雀无声。

    ??尼斯说:“他站在楼顶上,正在洗窗子。”

    ??碧茜说:“我没有叫人来洗窗子。”

    ??不管他是谁,我们决不能呆坐在这里,好像做了坏事一样的一声不响!游西灵机一动,立刻开声唱:“祝你生日快乐!”我们大家也随即醒悟过来,跟着一同高声唱着:“祝你生日快乐!亲爱的公公……”歌声还荡漾在贝雅古屋中时,我已走出侧门,站在梯旁,抬头望着那个手提吊桶和拿着海绵的工人。

    ??“你在这里干嘛?我们不要你洗窗子。特别是在开庆生会的时候!”

    ??那人从裤子后面的口袋里拿出一张小纸头,仔细地看了一遍说:“这不是裘弼家吗?”

    ??“他们住在对街。可是不管了,你上来与我们一同庆祝吧!”那人摇摇头,谢谢我们的盛意,说他还有工作要做。我看着他走过百德街,拿着他的梯子到裘弼家的糖果店去了。

    ??当我回到餐厅时,大家七口八舌地问:“我们刚才那一招还可以吗?你想他是来侦查我们的吗?”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不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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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22 21:54 | 显示全部楼层
*??*??*??*

    ??最叫人难受的是被蒙在鼓里。其中一件乃是我不能预测自己的反应。当遇见真正的审问时,我的表现将如何呢?这点最使我担心。当我白天清醒时,我对自己很有把握。但如果敌人是在晚上来到呢?……尼斯、韩克和凌德一直在训练我,他们会突然在夜间冲进我的寝室,把我摇醒,连珠炮地向我发问。

    ??当这样的事第一次发生时,我还以为突袭真的来了。有人在用力拍我的门,然后电筒光照着我的眼睛。“起来!站着!”我看不见那个对我说话的人。

    ??“你们把九个犹太人藏在哪里?”

    ??“现在我们只有六个犹太人了。”

    ??室内肃静无声。有人打开寝室内的灯,灯光下我看见罗武双手抱着头,不住地说:“唉!糟透了!糟透了!怎么会那么糟糕!”

    ??韩克站在他的后面,说:“现在想想看,纳粹的秘密警察正要用诡计套你的话。你的回答应该是:‘什么犹太人,我们这里没有犹太人!’。”

    ??“我可以再试试吗?”

    ??罗武说:“现在不行,你已经醒了。”

    ??几晚之后,他们又来了。“你所藏匿的犹太人都从哪里来的?”

    ??我摇摇晃晃地坐了起来。“我不晓得,他们来拍门,我便招呼他们进来了。”

    ??罗武气得把帽子丢在地下,大声说:“不,不,不。‘什么犹太人?我们这里没有犹太人!’难道这一点你也学不会吗?”

    ??我回答说:“我会好好学的,下次会做得好一点。”

    ??果然,下次我比较清醒了。约有半打的影子挤在我的寝室里。一个命令的口音说:“你们的粮食配给证都藏在什么地方?”

    ??当然是在最低一层楼梯的下面,但我不会上他们的圈套。我想出一个机巧的答案:“在楼梯墙上的挂钟里面。”

    ??吉儿在我床上靠着我坐下来,用一只手臂抱着我说:“柯丽姨妈,你进步了。这次你肯尝试。但要记住——除了公公、碧茜姨妈和你三位之外,你没有别的粮食配给证。这里没有地下工作的活动,你不晓得他们在说什么……”

    ??一再地演习之后,我渐渐有进步。但是当真正的突袭来到时,当那位受过严格训练、懂得如何套人说话的真正纳粹警察来审问我时,我的表现又将是怎样的呢?

    *??*??*??*

    ??伟廉的地下工作使他常常要到哈林来。如今他的脸上经常杂着失望与焦虑的表情。德军已经两次到他的养老院去了。虽然那些仍旧在养老院中的犹太人多数都给他瞒过德军的侦察,可是还是有一位瞎眼患病的老妇人给德军带了去。

    ??伟廉一再地说:“九十一岁了!根本都走不动了,他们还是要把她抬上车。”

    ??到现在为止,由于他是牧师,德军对他还算客气。只是他说,他已受到监视,而且比以前更加严密。为了使他能有一个正当的理由到哈林来,他每个星期三早晨在贝雅古屋主持一个早祷会。

    ??然而伟廉每做一件事都是十分认真——特别是祷告——于是很快便有好些哈林的居民前来参加这个早祷会。这已是德军入侵的第四个年头,许多人心中觉得空虚,渴望能有一些令他们相信的东西。前来参加聚会的人多数是不懂得贝雅古屋的双重身份的。这一方面为我们带来新的危险,因为当他们走上那狭窄的楼梯时,难免会遇见我们的工作人员和其他各地回来传递情报的人员。但在另一方面,我们认为这可能对我们的地下活动也有好处,至少有那么多进进出出的人显然都是不知情的。至少,我们这样希望。

    ??一晚宵禁以后,我们围坐在餐桌旁吃晚饭。三位我们彭家的人,七位“长期住客”与另外两位我们正在设法安置的犹太人。突然前面铺子的门铃响了。

    ??收市以后还会有顾客来吗?他怎么那么大胆,敢在宵禁之后还站在百德街上?我从口袋中取出钥匙,匆匆下楼到通道上去,开了工作室的门锁,又在黑暗中摸索到前面铺子里去。到了前门时,我静听了一会。

    ??我高声问:“谁?”

    ??“你还记得我吗?”

    ??是个男人,说的又是德文。于是我也用德文问:“谁呀?”

    ??“是个老朋友,来拜访你们。快开门!”

    ??我摸到锁,谨慎地把门打开。是一个穿制服的德国士兵。在我还未来得及按门后的电钮前,他已推门进来。他把帽子脱下去。在十月夜的微光下,我认出他就是四年前被父亲辞退了的那个年轻德国钟表匠。

    ??我叫了起来:“欧图!”

    ??他立刻纠正我说:“称我奥舒勒上校。彭小姐,我们现在的地位稍微倒转过来了,是不是?”

    ??我瞄了一眼他制服上的徽章。他不是上校,而且官阶差得还很远。但我没有说什么。他向铺子四围不断地打量着。

    ??“还是同样局促的小地方。”说着伸手要打开墙上的灯,但被我伸手按住了。

    ??“不!铺子里没有隔光的窗帘……”

    ??“那么,让我们到楼上去谈谈往事。那个老钟表匠还在吗?”

    ??“你是说基士吗?他去冬燃料不够时冻死了。”

    ??欧图耸耸肩。“算他好运!那个虔诚的读经老人呢?”

    ??我慢步移到柜台旁,那儿有另一只警铃。“父亲很好,谢谢你。”

    ??“那么,你不邀我到楼上去拜候他吗?”

    ??他为什么那么热心要上楼呢?这个恶棍是来耀武扬威的呢?还是有什么地方引起他的疑心?我的手指终于摸到那只电钮。

    ??“什么声音?”欧图怀疑地转过身来,向四周视察着。

    ??“你说什么?”

    ??“那个声音,我听见一阵嗡嗡的声音。”

    ??“我没听见什么。”

    ??但欧图已经转身走过工作室。

    ??我大声叫道:“等一等!让我把前门锁好,我再跟你一同上去!——我要看看他们要多久才能认出你来。”

    ??我尽可能在门上拖延时间:无疑的,他已起了疑心。然后我随着他通过后门,进入通道。餐厅内和楼上一点声音都没有。我快步越过他上楼敲门。

    ??我用一种开玩笑的声音大声说:“父亲!碧茜!我让你们猜三次——唔!不——猜六次,是谁来了。”

    ??“没有什么好猜的!”欧图一步上前,越过我身旁,把门推开了。

    ??父亲与碧茜从餐桌上抬起头来,桌上正摆着三个餐位。我那没吃完的餐碟还在旁边。一切都做得那么完善,即使连我自己刚才还看见十二个人在这里的吃饭的,如今也不得不相信家里就只有一个纯谨的老人与他两个女儿一同在吃晚餐而已。那个“阿平纳表”的记号也放在窗台上:他们记得每一个细节。

    ??不经邀请,欧图自己就拉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洋洋得意地说:“哈哈!事情的发生不正如我以前所说的吗?”

    ??父亲安静地回答说:“似乎是这样。”

    ??我说:“碧茜,给奥舒勒上校倒杯茶吧!”

    ??欧图在碧茜给他倒的那杯茶上啜了一口,随即望着我们大家说:“你们从什么地方弄来真正的茶叶?荷兰没有人有茶。”

    ??我多笨!这茶是从毕伟那里来的。

    ??我说:“如果你一定要晓得,它是从一个德国军官那里来的。但你不要再寻根究底了。”我装着与占领军的一个军官有特别交情的样子。

    ??欧图逗留了约有十五分钟左右。最后他大概觉得已向我们炫耀够了他那得胜者的姿态,这才漫步走回空寂的街上。

    ??再过了半个小时之后,我们才敢给那九个挤得酸软麻痹的人发出安全的信号。

    *??*??*??*

    ??十月第二个星期的一个早上,我们正忙着处理地下工作的许多难题,楼上通道上的秘密电话铃响了。我急忙跑下去拿起听筒。全家只有父亲、碧茜或我可以接电话。

    ??电话筒中传来这样的声音:“喂!你可以来接我回家吗?”

    ??那是娜莉!

    ??“娜莉!什么时候——怎样——你在什么地方?”

    ??“在阿姆斯特丹的火车站!只是我没有钱买火车票。”

    ??“留在那里!呵!娜莉,我们就来!”

    ??我骑车赶到波士安荷文街,接了腓立和当时恰好在家的孩子们匆匆再赶到哈林火车站去。当火车还未进阿姆斯特丹火车站之前,我们已经看见娜莉——她那件颜色鲜艳的蓝毛线衣在又黑又大的火车站上宛若一片蔚蓝的天空。

    ??狱中七个星期的生活,除了使她脸色变得十分苍白外,娜莉仍是像过去一样的活泼光彩。她说,一位监狱医生宣布她有十分严重的低血压症,可能致使她一生残废不能工作,这一来她六个孩子很可能就将成为社会的负担。当她述说这事时,脸上同时起了不明所以的皱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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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22 21:5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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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四三年的圣诞节近了。唯一能点缀这个节日的不过是地上薄薄的雪。似乎每一家都有人被关在监狱里,或在劳动营中,要不就是正在东躲西藏。在这种情况之下,人们好像才第一次注意圣诞节真正的宗教意义。

    ??在贝雅古屋,我们不仅庆祝圣诞节,也庆祝犹太人的“烛光节”。碧茜在餐厅壁橱后面,别人所寄存的贵重物品中找到一个烛光节的灯台,把它放在钢琴上面。每晚我们加点一枝蜡烛,游西则为我们诵读马喀比的故事。(译者注:马喀比是纪元前二世纪犹太爱国者之一族,曾起来抵抗叙利亚王国的压迫并统治巴勒斯坦直至纪元前三十七年止。)然后我们大家合唱那悲凄的旷野之歌。在那几个晚上,我们大家都变得十分犹太化了。

    ??大约是“烛光节”开始的第五夜,当我们正围坐在钢琴旁时,侧巷的门铃响了。开门后,我发现是隔壁眼睛匠的妻子贝奇士师母站在雪地上。贝师母禀性温和、身材丰盈,与她丈夫多虑、清瘦的体型恰成反比。然而今夜她那丰满的面颊因焦虑而扭曲了起来。

    ??她低声对我说:“你可以请你们家的犹太人唱低声一点吗?我们隔着几道墙都可以听见你们——何况,在这条街上住有各式各样的人呢……”

    ??回到贞苏姨妈的房间,我们惊恐地讨论这项消息。如果贝奇士一家晓得我们的事,那么在哈林市还有多少人也晓得呢?

    ??不多久我们就发现,另一个也晓得这件事的人就是警长本人。正月一个阴沉的上午,天似乎又要开始下雪了。杜丝突然闯进地下工作的“总部”——贞苏姨妈的后房,手里拿着一封信,信上盖着哈林警署的印记。

    ??我把信封撕开来。里面有一张警察局长专用的信笺,上面有手写的短信。我默默地看完,再高声读出来:

    ??“本日下午三时请来警长办公室。”

    ??我们花了二十分钟的时间,试行分析这封短信。有人认为那不是拘捕前的预告。警察为何要给你一个逃走的机会呢?但是,为了安全起见,我们还是应该准备应付突袭检查和逮捕入狱为上策。工作人员一个个依次地溜了出去。住客把字纸篓一一清理,又将缝纫用的碎布收拾干净,以便能在急忙时逃进密室躲藏。我则搜索了所有足以定我们罪的文件,拿到餐厅里久已空置的煤炭壁炉中焚毁。那头猫似乎也意识到室内紧张的空气,闷闷不乐地躲到桌子地下去了。

    ??然后我洗了个澡。这也许要等好几个月以后才能再洗澡了。我又按娜莉和别人的经验,检好一个行囊,准备入狱时使用。里面是一本圣经,一枝铅笔,一束针线,一块肥皂——如果那东西可以也可称为肥皂的话——一枝牙刷和一把梳子。我穿上最暖的衣服,在里面套上好几层内衣裤和两件毛线衣。三点前我与父亲和碧茜紧紧地拥别,走出门外,踏着灰黑色半溶的雪,往史美德街走去。

    ??值班的警察是个老相识。他看看信,又看看我,脸上流露着好奇的表情,说:“这边走。”

    ??最后他在写着“局长”的门上敲了敲门。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是位中年男子,红色与灰色交杂的头发向前梳着,大概是要遮掩头上光秃的部分。一座收音机扭开了。警长伸手向前,扭转收音机上的开关,他不是把音量转低,而是把它转高了。

    ??接着他说:“彭女士,欢迎你来!”

    ??“局长,您好。”

    ??局长站起来把门掩好,说:“请坐,你知道我晓得你的一切,包括你的工作。”

    ??“你是说修理钟表吗?也许你对我父亲的手艺会更欣赏呢!”

    ??局长微笑着。“不,我是指你‘其他的’工作。”

    ??“呀!那么你是指我为低能儿所做的工作吧!对了,让我告诉你那些工作的情形——”

    ??局长压低了他的声音:“不,彭女士,我也不是指你为低能儿童所作的工作。我是指你另外的工作。我要你晓得我们这里有些人也对你的工作甚表同情。”

    ??如今局长笑得更爽朗了,我也只得暂且报之以微笑。他继续说:“现在,彭女士,我有一个请求。”

    ??他在办公室的桌边坐了下来,双眼注视着我。然后把声音放低到只有我们能听见的程度。他说他也是为地下工作机构服务的,可是警署中有一个警员,把情报全部泄漏给纳粹的秘密警察。“现在我们对这个人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把他杀掉!”

    ??一股冷流沁透过我的背脊。

    ??局长继续耳语说:“我们还有什么办法?我们不能逮捕他——在这里除了德国人控制下的监狱外,没有别的监狱。可是我们若任凭他活动下去,许多人都要死亡。彭女士,这就是为何我在想,不知在你的工作单位中是否有人可以——”

    ??“去杀掉他?”

    ??“是的。”

    ??我向后靠着。这是否是一个诡计,要诱我承认确实有地下工作这回事?又要引诱我列举姓名呢?

    ??看见警长眼中闪烁着不耐烦的表情,我终于这样说:“局长,我一向以为我的任务是拯救性命,而不是毁灭生命。然而我也了解你这种进退两难的处境。我有一个建议。你祷告吗?”

    ??“在这种日子里,我们大家不都要时常祷告吗?”

    ??“那么让我们做一个祷告,恳求神感动这人的心,叫他不要继续出卖自己的同胞。”

    ??室内静默了好一会。然后局长点点头:“我很愿意这样做。”

    ??于是,就在市警局的中心,当收音机正在大声报告德军最近进展的消息时,我们一同祷告。恳求神叫这个荷兰人看出他自己在神眼中的价值,也看出地上每一个人在神眼中的价值。

    ??祷告完,局长站起来,与我握握手。“彭女士,谢谢你,我至诚地感谢你,如今我晓得请求你做这事是不对的。”

    ??我手里仍紧紧地握着准备入狱的小行囊,沿着走廊走出了警察局,拐一个弯,又回到贝雅古屋。

    ??在楼上,人们挤在我身旁,想知道事情的详细经过。但我没有把一切的经过都说出来。因为我不要父亲和碧茜晓得局长曾要求我们杀人,这会带给他们一种不必要的负担。

    *??*??*??*

    ??与警察局长意外会面的那回事,对我们应该算是一种鼓励。显然我们在政府的高级官员中还有朋友。但事实上这件事对我们却有相反的影响,这再次证明我们的秘密已经不是秘密。全哈林市的人似乎都知道我们的底细。

    ??我们晓得我们应该停止这项工作,但怎么可能呢?有谁会继续负责这种数百姓命之所系的供应线和情报网呢?不错,许多时候我们得放弃一个秘密的收容站,但是当我们不再作这件事之后,有谁能接替我们把这些收容站转移到别处去呢?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只好继续干下去。但是我们晓得悲剧的来临已经离我们不远了。

    ??事实上,悲剧最先临到卓浦,我们那个十七岁的学徒,为了安全之故他父母请求让他住在贝雅古屋的。

    ??一九四四年正月底的一天下午,天色已晚,罗武悄悄地溜进我的工作室。他向卓浦望了一眼,我点点头。卓浦早已对这房子里的一切都参与一份子。

    ??“今天在伊蒂的一个地下工作站会遭遇突袭。你有谁可以通知他们吗?”

    ??但我没有。天这么晚了,已经没有一个信差或护送人员留在贝雅古屋。

    ??卓浦说:“我去。”

    ??我打算开口抗议,说他毫无经验,而且很可能在路上被拦截,解到工厂作工。但我又想到在伊蒂那些工作人员无人警告他们,而我们楼上有整橱的女孩子围巾和衣服……

    ??罗武说:“孩子,那么快点,你必须马上去。”他将详细的情形告诉卓浦,随即匆匆离去。不久以后,卓浦又出现了。他打扮成一个十分美丽的黑发女孩,穿着长大衣,头上围着头巾,手上戴着毛皮的暖手筒。但这个孩子是否有何预感呢?在门口,他出我不意时,转过身来吻我一下才离去。

    ??卓浦应该在七点宵禁以前回来的,但过了七点还没有他的踪影。也许他有事耽误了,要到明天早上才回来。

    ??第二天早上很早果然来了一个人,但他不是卓浦。当罗武踏进门口时,我已看出他的步伐因坏消息而变得十分沉重。

    ??“是卓浦,对吗?”

    ??“是的。”

    ??“事情怎么发生的?”

    ??原来是罗武从值夜班的警察那儿得来的消息。当卓浦抵达伊蒂那间房屋时,纳粹的秘密警察已先他而到。卓浦按铃,门开了,秘密警察假装是屋主,邀他进去。

    ??罗武说:“柯丽,让我们面对现实。秘密警察会从卓浦口中套出一切的情报。如今他们已把他解到阿姆斯特丹去。他能有多久闭口不说出来的呢?”

    ??于是我们再次考虑停止地下工作。可是我们又再一次发现没有这种可能。

    ??那夜,当屋子里其他的人都上床以后,父亲、碧茜和我一起祷告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晓得尽管危险一天天的增加,然而我们除了继续干下去外,没有别的办法。这是个恶势力掌权的时候,我们不能逃避。也许当人作了最大的努力而失败后,神的权能才能自由地开始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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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22 21: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突袭    

 

 

 

 

         听见有人在我房间里,我吃力地睁开眼睛,是游西,他正要把自己的被褥和睡衣拿进来放进密室里。跟着他的是玛莉和蒂雅,手里也各拿着一捆东西。

    ??我再闭上眼睛,那是一九四四年二月二十八日的清晨,我患重感冒已经卧床两天来。头痛得厉害,骨节之间有如火烧。每个微小的声音、玛莉的喘息声、密室门板的摩擦声,都令我想要尖声大叫。接着我听见韩克和美达进来,又听见游西的笑声,他正在密室里忙着把各人的用具传出来。

    ??我真想开口大叫:你们都给我出去!让我静一下!但我紧紧地咬住自己的嘴唇,免得自己发出声来。

    ??终于他们都把自己的衣服和用品拿齐了,鱼贯地出去,把门关上。凌德呢?为什么他没上来?我这才想起凌德出去几天,在几家收容难民的家庭中,装置像我们这里一样的警报设备。于是我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再次醒来时,我看见碧茜站在床脚那边,手里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药茶。“柯丽,对不起叫醒了你。不过楼下铺子里有一个人坚持有话只能对你说。”

    ??“他是谁?”

    ??“他说他是从欧米罗来的。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我颤巍巍地坐起来。“没关系,横竖我必须起来了。明天粮食配给证要送来了。”

    ??我啜着那杯滚烫的茶,然后挣扎地站了起来。床边正放着准备入狱用的手提包。自从上次奉命到警察局报到以后,这个手提包就一直留在我的身旁。事实上,我又加了一些东西进去。除了圣经、衣服和洗手间的用品之外,现在又另外添了维他命、阿司匹林与碧茜的补血铁丸,以及其他好些东西。如今这个手提包已成了我的护身符,帮助我应付监狱的恐怖。

    ??我慢慢地穿上衣服,走向楼梯口。整座房子似乎都在绕着我旋转。我抓紧楼梯的扶手,徐徐地向楼下走去。在贞苏姨妈的房门口,我希奇地听见好些人的声音。我朝里面望望。对了!我忘记了,这是星期三的早上,好些人聚在这里来参加伟廉主领的祈祷会。我看见娜莉正在给每个人派发我们所谓“占领期的咖啡”,那是用一种植物根和晒干了的无花果泡制成的。彼得已经坐上钢琴的椅子上,像这样的聚会多数时间都由他负责音乐节目。我继续往楼下走去。有许多前来参加聚会的人从我身旁经过。

    ??当我摇摇摆摆地来到铺面时,一个身材细小、有一头黄发的人跳起来迎着我:“彭小姐!”

    ??“是的?”有一句荷兰的老话:察言观色,知人三分。这个人的眼睛不肯向我正视。他的视线仿佛只集中在我的鼻子和下巴之间。我问:“是有关钟表的事吗?”

    ??“不,彭小姐,事情比这严重得多!”说话时,他的眼睛似乎沿着我的面部转了一圈。“我的妻子刚刚被捕。你晓得我们收藏犹太人。如果她被质询,我们大家的性命都有危险。”

    ??我说:“但我不知道怎样能帮助你。”

    ??“我需要六百元荷兰银币。在欧米罗的警署里有一个警察,是可以用钱贿赂的。我是个穷人——有人告诉我你有某方面的线路。”

    ??“线路?”

    ??“彭小姐!这是件生死交关的大事!如果我不能及时凑出这笔钱来,她就会被解到阿姆斯特丹去,那样事情就太迟了。”

    ??这个人的举止有点令我迟疑。但是万一我判断错误呢?于是我说:“你半个钟点之后回来,我会想办法给你筹出那笔钱来。”

    ??这时他的眼睛第一次向我正视。他说:“我永不会忘记这件事的。”

    ??贝雅古屋没有这笔现款,于是我差杜丝到银行去,并教她如何把钱交给这个人,只是不要透露任何情报。

    ??然后我挣扎着回到楼山去。十分钟前,我全身发热有如火烧,如今则又冷得发抖。我在贞苏姨妈的房中稍微停留了一下,从桌上取得一个装满文件的公事包。然后向伟廉和其他的人道歉一声,出来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回到房里,我卸下衣服,又把那只丝丝发声的喷雾器加满了水,才再爬回床上。有片刻的时间我试着集中精神,检查公事包里的名单和通讯处。这个月詹傅特城需要五张配给证。欧华稳镇无需配给证。有十八张配给证要送到……忽然感冒又冲了上来,我顿时头昏眼花,那些公文开始在我面前漂浮不定。公事包从我手中滑了出去,我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
高烧中,我梦见警报器一直响个不停。嗡嗡之声十分刺耳,它为什么不停下来呢?我听见匆匆的脚步声,又有人低声说:“快点!快点!”

    ??我坐了起来。人群从我床边跑过。我回过头来,恰好看见蒂雅的脚跟从那扇秘密的门中消失。美达在她后面,接着是韩克。

    ??但是——我今天并没有安排演习!他们究竟在弄什么把戏——除非——除非这不是演习。游西从我身边飞步而过,脸色苍白,烟斗在他手中的烟灰碟中格格作响。原来他的双手在发抖!

    ??终于我那麻木的头脑醒觉过来,紧急的一刻如今果真到了。有三个人已经进入密室,第四个是游西。一下子他的黑鞋与红短袜也不见了。然而玛莉——玛莉在哪里,终于那位老妇人在卧室门口出现了,张大着嘴,大声地喘气。我从床上跳了起来,半推半拖地把她拉过房间。

    ??当我终于准备把密室的门板放下来时,忽然一个身材削瘦、头发灰白的男人冲了进来。他是从毕伟那里来的,在荷兰反抗军中有很高的职位。但我一点也不晓得他在这屋子里。他紧随着玛莉冲了进去。五个、六个,是的,这数目正对,因为凌德到别处去了。

    ??那人的脚跟不见了,我把门板放了下来,回到床上。楼下传来摔门的声音,楼梯上也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可是更令我紧张的是玛莉那粗哑、刺耳的喘息声。

    ??我祷告说:“主耶稣!你有医治的权能!求你现在就医治玛莉!”

    ??忽然我的眼睛落在那只装满了人名和通讯处的公事包上。我一把抓了起来,再向上推开那扇密门,把公事包丢了进去,随即又把门落下,然后把那装满入狱用品的手提包丢到密室的入口。当我再回到床上时,卧房的门给推开了。

    ??“你叫什么?”

    ??我慢慢坐起来,装作初醒的样子。

    ??“什么?”

    ??“你的名字!”

    ??“彭柯丽。”问话的人身材高大,面色出奇的苍白,身上穿着一件普通的蓝色西装。他转身向楼下大声喊叫:“魏灵士,我们这上面还有一个。”

    ??他转过身来对我说:“起来!穿上衣服。”

    ??当我从床单底下爬出来的时候,那人从他的口袋里拿出一片纸头来,正忙着仔细审察。

    ??“原来你就是首脑人物!”他带着一种新的兴趣望着我。“告诉我,你把犹太人藏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人大笑。“那么你一定也对地下工作组织一点都不知道喽?且等着瞧吧!”

    ??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我。我只好开始把衣服穿在睡衣上。一面侧耳倾听,看看密室里有没有声音传过来。

    ??“给我看你的证件。”

    ??我将挂在脖子上的小袋子拿下来。当我从中取出身份证时,一束钞票也同时掉了出来。那人弯下腰,在地上抓起那束钞票,塞进自己的口袋里。然后他将我的证件取去,仔细检查。室内有片刻的静默,玛莉的喘息声呢——为什么我听不见?

    ??那人把证件还给我。“快走!”

    ??其实我自己比他更急着要离开这个房间。匆忙之间我把毛线衣的钮扣全给扣错了。我又匆匆把脚套进鞋子里面,连鞋带也懒得扎好。然后我准备伸手拿入狱用的手提袋。

    ??且慢!

    ??那个手提袋在我心慌意乱之间给我推到密室的门口。鉴于那人一直留意着我的一举一动,如果我现在伸手到书架底下去拿它,岂不是会把他的注意力转移到那边去吗?这是我最不愿他注意的地方!

    ??于是我狠心地转身走出卧室,把那只手提袋留在后面。这是我有生以来最难做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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