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
您的话的确十分大胆。这也是《圣经》的观点吗?
师
肯定是的!我们在《圣经》的核心,在主祷文中就祈求着:“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这就是说,愿上帝国像在天上那样在地上完全实现。这就是说,在上帝国独自主宰的世界上实现。假如上帝国已经完全存在,我们又怎么会祈求它降临呢?假如上帝意志已经完全实现,我们怎么会祈求上帝国完全实现呢?问题始终是:上帝国只要还没有到来,就是个正在到来的国,上帝的意志也并没有在地上完全实现,因此,他的全能也没有实现。
徒
我不能反驳您,因为这道理再明白不过了。我已感到压在我心灵上的整个问题之山正在坍塌。不过,我仍然感到非常困惑。难道我们能够放弃对上帝之全能的信仰吗?难道这种信仰归根结底不是承载着其余一切信仰,包括《圣经》信仰和对上帝国将在地上实现的信仰的磐石般的基础吗?《旧约》不也竭力强调这一点吗?您不妨读读《旧约》第一章,再读读《以赛亚书》第四十章和《诗篇》第九十一篇——我只想举出这几个最有分量的例子。
师
当然,我不能、也不想否认这一点。
徒
您这不是自相矛盾么?
师
假如情况果真如此,我们在生命和真理的深层岂不处处遇到矛盾,遇到对立,遇到二律背反或者——如我更喜欢说的——两极性吗?如果我们径直地宣称:上帝之全能恰恰是两种,一为存在着的,一为正在形成着的。这岂不非常接近真理了么?
徒
我明白了,这就是一种帮助。不过,我想进一步靠近终极真理。您还有另一种表达方式吗?
师
我冒昧地说,我还有一种我个人使用的说法,您愿意听吗?
徒
非常愿意。
师
那好!不过,只要我们讨论上帝,您就必须意识到处处适用的一种情况,即我们决不可试图不用比喻,而用另外某种方式表述上帝的本质与作用,除非通过哲学-神学的游戏。哲学与神学如果要进行这种表述,事实上就不过是一种游戏。我想说的是,我们的一切努力全在于寻求一个尽可能恰当的比喻。这就是我想就天意所说的。我认为,有两个范围的天意,从而也有两个范围的上帝全权:一般的范围和特殊的范围。一般的范围指上帝对世界的治理,即上帝在产生于他的创造之手的自然与历史中对世界的治理。在这里运作着的是他的全权。世界在他的当然不可机械的加以理解的秩序中,即精神世界和自然世界的秩序中运作着。这些秩序来自上帝,没有它们便没有一切。一切皆无。上帝为这个世界——自然世界与精神世界——确定了各自的目标。他驾驭着它,从大出和小处治理着它。他审判它,为它确立善与恶、祝福与咒诅的秩序。这种全权是一切生命获得其存在与本质的源泉。《圣经》赞美上帝的全权时便是如此说的。我认为,这就是主祷文提出的祈求的第二部分:“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形象地说,上帝在“天上”的全权就是寓于上帝自身之内的全权。从这个意义上看,上帝是全权全能的。
不过,主祷文中恰恰也提到这甚至是那一祈求中的更重要的部分:“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在地上,上帝国正是在这地上开始,与它一同开始的是一个更狭小的范围。在上帝国中完全实现着上帝的意志。除此而外它既不会在自然之国,也不会在精神之国实现。这两个国度由于不顺从所意味着的堕落而陷于时常状态。由于创造物的自由,即人和魔力的自由而陷于失常状态。从这种意义上看,在这两个国里不是上帝的全权,而是另一些力量和暴力统治着。不过,上帝国正在这里推进。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上帝的意志在实现着,这便是他的正在形成着的全权。
徒
您对天意的区分使我开了窍。它有何意义呢?
师
意义很大。在上帝意志通过人——让我们只讨论人——得到实现,即在自由之中得到实现的上帝国的这一狭小范围内,可能发生许多再次一国度之外所不可能发生的事。在这里,不仅可能发生“奇迹”,尤其《新约》记述的种种特殊的“奇迹”,而且可能发生《诗篇》谈到的诸如引导、帮助、庇护和拯救等较为一般的奇迹。一切走上帝之路的人的历史便记载了这种种一般的奇迹,虽然笔触极为乏力。在这里,天意正在成为全然的现实。
徒
那么,其余的世界呢?仍然停留在混沌之中吗?
师
在混沌之中?混沌——这是个很重要的想法。它也出现在《圣经》的《创世纪》里,被称为Tohu-va-Bohu,这种状态借上帝全能之言而成为创世。我前不久已认识到,基督教思想对这一概念,或者毋宁说对这一象征的内涵和意义知之甚少,没给予充分注意(尼采以他独有的方式对此看得更为深刻!)。我对这种情况的解释是,这是由于创世也没有为人所充分理解和重视。因为混沌也属于创世,Tohu-va-Bohu是(上帝)六天工作的前提。确切地说,错误在于寻常的基督教思想把创世仅仅视为一次性的、过去所发生的行为,而不是持续性的活动。它认为,通过这个一次性的、过去所发生的行为,混沌,即Tohu-va-Bohu状态即告终结。但是,如果创世被理解为持续性的活动,那么这混沌,即Tohu-va-Bohu亦属于创造。混沌必然一再重新形成,以便能够不断地重新形成创世。我看,我们今天对这一点的理解又进了一步。在这个问题上,我们面临着宗教与上帝国的不同思想方法之间的旧矛盾。前者将创造和混沌,即Tohu-va-Bohu恒定化;而后者却相信活着的上帝,他不断地创造着,因而不断的面对混沌。“地是空虚混沌。深渊之上一片黑暗;上帝的灵运行在水面上。”这段话永远适用,今天尤其适用。不过下面的话也适用,甚至更加适用:“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我们是从对上帝国与活着的上帝的信仰出发来理解世界的混沌,即Tohu-va-Bohu的。不过,我们也可以将这种思想换一种表述方式。我要问您:一个在伦理上(请尽可能深刻领会这一概念)失常的世界——如它现在这副样子——能够在形体上与心灵上表现为完美的秩序吗?希腊人可以把世界设想为宇宙,设想为神的完美创作,他们从这个意义上谈论神圣的世界秩序。但是,他们显然忽略了世界的阴暗面,他们没有充分认识到现实的终极深层。他们既不知道创世,也不知道堕落、审判和拯救。他们只知命运——作为对世人的警示。然而在我们看来,从堕落之中,从一次性的和持续性的堕落之中产生失常、无序、黑暗、谜团、非理性、不义、罪过、疾病与死亡。这世界的失常犹如一面镜子,映入我们的眼帘的是人的失常,在我们看来这便是违抗天意的东西。这会是别的什么吗?我们能期待它是别的什么吗?不正是这后一种失常使我们总是联想到前一种失常吗?
徒
我非常赞同您对混沌作用的看法。不过,对此没有重要的异议吗?那么,从无中创世之说又何在呢?这可是基督教的基本教义呀,尽管屡屡遭到攻击。如果我们接受上帝从混沌中安排创世的混沌说,这一基本教义不就被取消了吗?
师
倘若是这样,当然很糟糕。因为从无之中创世这一备受嘲弄的吊诡理论恰恰是我最喜爱的教义之一。(我也有此一说,您一定明白我是从什么意义上说的!)我认为,它无与伦比地、以冷静而又合理的不满表达了上帝的自由创造能力,表达了创世奇迹。这是莫大的安慰。那么,接受混沌说或者Tohu-va-Bohu说,无就会被取消了么?其实,这一象征所要说明的无非是创造奇迹,即从无之中所进行的创造之永远重新出现。作为象征,混沌或者Tohu-va-Bohu都并非上帝用以创造的材料,而是他进行创造的先决条件,是创造之永远的新开端。如果您不反对的话,它就是无,是永远重新出现的无。
徒
让我们回到混沌或者Tohu-va-Bohu思想上来。这对您而言是说明现在世界伦理状态的一个词。顺便说一句,他不是又让人想起中国智慧所持有的某些直感吗?
师
的确如此。不过,这是我独自达到的见解,也是《圣经》的看法。
徒
这至少也是对错误的天意信仰的抗议。我理解这一点,这种想法是深刻而又现实的。不过,它应就此止步吗?
师
不,不会永远如此。我们仍在祈求:“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拯救将要发生。我相信古代基督教徒所讲的万有归神说(Apokatastasis ton panton),我相信万物复原说。我相信上帝的意志在地上也会像在天上一样实现,我相信光明会照亮一切谜团,一切危难将得到救助,一切不正义将被战胜,疾病与死亡将被克服。我相信《罗马书》第八章讲的预言:生灵的呻吟将变成上帝儿女们的自由和荣耀,将成为一切被拯救的自然的赞美。
徒
关于这一点您可否再细讲一下。
师
另找机会吧。
徒
您会允许我替个问题吧:您只是认为,这是上帝国全面胜利后的最终状态吗?
师
我还认为它是个正在形成的状态,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这一状态是随着上帝国向前推进而出现的,它又随着上帝国的完成而完成。这可用来解释世界发生的重大事件,亦可用来解释走上帝之路的个别人的行为。可以说,随着上帝国的广延,天意可以成为事实,天意的奇迹——无论在大出还是在小处——也可能出现。随着上帝意志在人中间实现,世界便可能进入上帝的完美统治之下。随着失常状态在人类世界的消失,上帝的全权将从形成中的变为已经形成的权力,将从一般的变成特殊的权力。这个折磨着您、也折磨着我,甚至折磨着其他许多人的问题,最终不可能通过思考而只能通过行动来解决。
这边是我解答这个难以解答的上帝之意旨与上帝对世界治理问题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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