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哇,井中蛙,你好潇洒哦。”
冷不丁的,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直捣耳鼓,将我沉在悲伤的情感世界唤出来,我抬起头,发现眼前换一番景象,好象干枯的河床遗址,鹅卵石上,一座座峭石,连片的,孤独的,低首默立,仿佛沉浸在一件遥远而沉痛的历史要事里。偶尔,几缕火舌,在石缝里燎燃一下,几条似蚁一样的虫子随之探出头来。天空低垂,黑云压顶,云边上,显现一抹竭黄色的光斑,好象预示大冰雹将临的那种云光,让人恐怖。
“不认识我啦?”
我定神看去,见到一位胖敦敦的、肤色黝黑的少女,倚在一堆残破的珊瑚礁旁,斜着脸,睥睨的眼神丢过来,然而圆圆的腮边一棱一棱地蠕动着,压制着强大的愤怒。
“莲姐?”
是的,是莲姐,忆往时,我小时候病怏怏的,青青瘦瘦,读小学时,常常受人欺负,挨骂不算,谁心情不好,都可以把我当作习武的沙袋,泄气的管道,我身上不时有被殴而出的紫斑,我又不敢向老师申冤,怕遭受更大的报复,只好忍气吞声,度日如年。
上小学二年级,我们与四年级共间教室,第一天上课,新来的中年男老师点名,当点到四年级的井秀莲时,老师问:“井中蛙是你弟吗?”莲姐摇摇头:“不是”。老师笑了,“你们好象哦。”一席话,引得全班同学齐刷刷地扭头过来,看看莲姐,又看看我,发现新大陆一样的,都啧啧称奇。
我似乎也感觉到了,我和莲姐,虽然一瘦一胖,也似相象,我似乎就是缩水了的莲姐。从此,莲姐就认定了我这个弟弟,我也在这个保护伞下,开始有了笑容。我当年九岁,莲姐留了两级,比我大四岁,又是个彪悍的女孩,逃学、爬树、打架、玩泥仗等等,和男孩一样淘气。她看见有人欺我,二话不说,冲过去,抱住就摔,她最严厉的惩罚不是拳击,也不是耳光,而是骑在对手身上,两掌搓着人家的耳朵,直搓得两耳通红,才肯罢手。据说,挨莲姐一搓,一天都是耳朵发烫、头晕脑胀。
莲姐将毕业了,进入高小,离开我们这个村校,转到大队小学去了。我想了多日,一直没想出来送她什么东西当作纪念,眼看就要放假了,我突然灵机一动,谎称自己不小心,放学回来跌了一跤,好久才爬起来。母亲慌了,恐怕我魂飞魄散了,按照习俗,连忙招魂,煮了一碗五色糯米饭,上面压着一个涂成红色的熟鸡蛋,连同我当日穿的贴身土布衬衣,装在一个小竹篮里,让我领到所谓跌倒的地方,烧了一炷香,拿着那件衬衫四处招摇着,说:“我儿我儿魂来罗……”
我则得到了那个红鸡蛋,第二天早早到校,下课时,趁她一个人在座位上整理书包时,我溜进去,把鸡蛋塞进她的书包,说:“莲姐,你毕业了,我送这个给你。”莲姐也感动得两眼泛红,点点头,落下两滴泪,这是我第一次见她掉泪的。
之后,我见莲姐日趋减少,我走进大队学校时,莲姐高小毕业了,务农几年,出嫁了。我信主之后,两次吧,我回老家,赶上圩日,在集市上看见莲姐,时光如水,人事沧桑,莲姐完全是农村老奶奶的形象了,不过,她的目光,还是当年疼我爱我护我的神情,当我掏出百元大钞表示一点心意时,她还是当时接受我的红鸡蛋那样两眼湿润了。真可惜呀,两次匆匆见面,我都没有传福音给她,后来,我听说,莲姐支一副竹楼梯上楼,爬到梯顶,不知道为什么,竹梯往后仰,连人一起重重地摔在坚硬的水泥地板上,莲姐昏了两天,就去世了……
“井中蛙,你这刀砍的。”莲姐恨恨地说:“撇下我们这么多人在阴间,你自己上天堂,这回你高兴了?”
我象被火烧火燎一样,浑身灼痛,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是个败类。”一阵怒骂,我看过去,莲姐周围聚集着一大群人,他们都是我同学,有小学同学,更多的是初中的同学,几乎全班50多人都在那里。如果说我担惊受怕读小学,那么,在初中我却是众星拱月一样被拥戴。那时候不是唯书是读,学校的兴旺在文艺和体育,我偏偏两全其美,上小学时跟住在我家里的一位县里的工作队员学吹笛子和拉二胡,成了学校文艺队的明星。人虽矮小,可是机灵,成为学校乒乓球队的主角,每每大赛,不管是学校之间的友谊赛,还是公社的选拔赛,决赛必定有我,学校大操场上,学生按班级围坐着,每当我一扣杀,都带着全场欢声雷动:“井中蛙-加油!”
我信主以后见过他们的,有的同学甚至见了两三次,可惜啊,无论是匆匆一面,还是膝足长谈,我都没有将福音传给他们。俱往矣,现在我那曾朝夕相处的同学们,也起举了森林一样的手,怒吼着:“井中蛙-败类!”
五
“井中蛙!”
一个熟悉的略带沙哑的声音连哭带喊传过来,我抬起头来,看见我的堂哥韦刚,我叫刚哥,从一座蜂窝状的小山后面踉踉跄跄地走出来,费力的扭动身躯,双手握着拳,在空中胡乱地挥动着,似乎在狠命地砸什么,又什么都砸不到。
刚哥大我5岁,同个太公,他父亲到邻村上门,虽然相隔20多里,逢年过节都聚餐团聚,其乐融融,我金色的童年,有刚哥给我涂抹浓重的彩墨,他带我下河摸鱼、上山捕鸟、入林摘野果等等,哥俩结下牢固而纯真的友谊。
我在公社中学读高中时,刚哥常常算准了我回家返校的日程,来到家乡一座名叫箭猪坡坳口,守侯在一株刺梨树下,那是我必经之路,远远的看见我从山腰的小道上出现,他忙奔过来,伸展双手,兴高采烈地喊道:“蛙弟!”
我也兴奋地应了一声“刚哥”,也不知哪来的力量,一口跑上坡顶,刚哥就从一只粗布三角袋里,取出用芭蕉叶包装的一大包东西,塞到我手里,我知道里面包着米饭,还有鸟、螃蟹、虾、小鱼等熟食,运气好时,还得到一只野鸡呢。刚哥爱我,爱读书的人,他知道我往往长途爬涉70多里路,回家的目的,就是能填饱一次肚子,不管是吃红蓍还是吃芋头。
刚哥初中毕业,一场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打破他继续升学的美梦,又因富农家庭出身,注定自己一辈子只能面朝黄土背朝天了。但他酷爱读书看报,家境不好,订不起报纸,就是在乡政府大门旁边的宣传橱窗上大饱眼福。后来,我在本县报纸《新城报》当记者时,他每每看到我的新闻报道,总是一遍遍地看,百看不厌,直看到能记能背。特别是他在乡政府里,看见乡书记、乡长在《新城报》看到我的文章,他就激动万分,没有那拘谨的常态,一根手指直戮到报纸上我的名字,说:“看哪,我弟写的。”他连“堂”都省了。平时买盐买农药化肥什么的,拆开包装的报纸,也不管出版日期是猴年马月,一瞅就是大半天。我回老家时,常常是带一捆旧报纸旧杂志给他。他平时用铁夹子装得的山珍野味,什么竹鼠呀、野鸡呀等等,也不给孩子们解馋,而是用竹片串起来,挂在灶台上蜡着,专为我预备,然后捏着手指数算着农历的节期,象孩儿盼娘归一样,盼着我回来,每年春节和农历7月14日鬼节,那是本地风俗中最大的节日,他都亲自上门请多到他家团聚的。
只是父母过世之后,我返乡的日趋减少,隔三、五年回去一趟,刚哥还是按着老习惯,风雨不改,登门请我,累累扑空,也乐此不疲。
我信主了,我回到家乡,带去一桌的酒菜,邀请小时的玩伴赴宴,入乡随俗嘛,在中国这片奇特的黄土地上,往往大事都是在饭桌上成就的,但愿今天的来客,能够成为福音的种子。后来,我又接二连三地打印许多福音资料,刻录名牧讲道录像影碟送给他们,我盼望着这生命的种子快快发芽,遍地开花,让我魂牵梦绕的故乡成为基督化的村庄,我多么想,当我踏上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时,不再看到弟兄叔伯们的敌视与仇恨,不再听到姐妹婶姑们不堪入耳的对骂,迎来的是上帝的儿女们喜气洋洋的新气象。
我也特别惦记着刚哥,我想,等我几年退休之后,到他那里,住他一年半载,使出浑身解数,给他开小灶,将神的真道丰丰富富地存给他,培养他成为基督的干将,带领一队精兵打那美好的仗。
我信心十足,因为刚哥有文化,算是这片偏僻的蓝天下的高知阶层了。过去,他自持文化高深,有点自命不凡,看不起乡俗中弄邪拜鬼的把戏,斥之为迷信。直到他母亲去世,葬后第三天,也是母魂返家还香的日子,晚上,太阳刚刚落山,家人及亲戚七八个人,早早吃了饭,天刚佛黑,堂屋中央就摆上一桌酒菜,香火袅袅。一家人围在灶台边烤火,默不作声,静静地恭候亡魂归来。一会儿,关闭着的木门外面,响起了蹬踏的脚步声,木质楼梯发出咔嗒咔嗒地响,门外又传来了清晰的熟悉的咳嗽声,七八个顿时瞪大眼睛,紧张地观看着。一会儿,供桌上的煤油灯忽然暗下去,人们立即看到了,宽阔的泥土山墙上,显现出席子一般大的手掌印影,五个腿粗的手指赫然可见!
打那之后,刚哥成为全村最怕鬼的人。我想,他亲眼见鬼,深信有鬼,理当相信有神。也许,神让他在这个特殊的经历中降卑,思考魂归何处,因势利导,从而认识神。
唉,想来,我信主之后,有两次见到刚哥,一次出差采访,中午,在老家的圩镇上,乡党委书记和乡长设宴请我,走向酒家的路上,与刚哥不期而遇,酒席上,刚哥激动得直哆嗦,酒足饭饱,兄弟俩只是寒暄片刻,就分手了。还有一次,就是前年春节,照样的,我到他家做客,住了一天,我真该死,一直忙于划拳猜码、杯盏交酬之中,福音一句也没有出口!
去年冬天,当我得到刚哥患肺癌病危通知时,匆匆赶到县医院,我的刚哥已经躺在病床上不省人事了……
“井中蛙!”刚哥倒下去,又挣扎起来,戮过来一根食指,喘一口粗气,骂一声:“你这狼心狗肺的,我待你如何,你……自己知道。你自己都信主三年多了,这么大的福份……你……连一口风都不给我透一下……”
“刚哥……”
“我操你娘……”刚哥愤怒地喊着:“谁是你哥?你眼中……还有刚哥?我瞎了眼的……疼你这个狼子野心……”
我软瘫在地上,浑身乏力,再也爬不起来了,跪在主的面前,哀求说:“主啊,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这里的一切亲友。主啊,你让我留在地狱里吧,救他们上天堂,哪怕用我一个换他们一个也行呀”。
“孩子,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务都有定时。”主耶稣扶我起来,背在身上,飞腾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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