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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钟长鸣》(许梅骊著2018) 第十章 逆水行舟与风暴前夕(1952-1955)
遭到隔离审查
早在1955年7月底,我就开始被隔离审查,不能越出校门一步。学校当局指定一位干部负责我这个案子。无论是白天或晚上,任何时间他都可以找我去「谈话」。我只能够接受「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命令。他们也指定班上一位共青团员形影不离地「陪伴」着我。当这个干部要找我谈话时,她就得跟着去。我回来后就在宿舍里写交代。她与我同住一间寝室。我平时起得早,她就非早起不可。我不睡觉,她也不能上床入睡。我若是去厕所或澡堂,她也一定跟着去。总之,我在哪里,她也必须在那里。不过她不和我说话,因为她只是监视汇报,并不参与案情。当然我不会去找弟兄姐妹,因为那是自找麻烦。走路的时候我总是目不斜视,目中无人地径直走去。我不需要去接受别人鄙视、怀疑的眼神,也不希冀怜悯或同情。有时候遇到弟兄姐妹,我就会走到另一边去,以免沾惹眼目传神的嫌疑。
那时候我的心情非常平静,且有神的同在;因为这是我们早就已经预料到的。我心里没有挣扎;吃得下,睡得着,而且准备坐牢。我也不挂心年迈的祖母和我的母亲,相信亲戚们都会照管她老人家。我的心像死一般地平静,不自卑,不自怨;没有情绪波动,没有害怕担心;也不怨天尤人,更不为自己将来会落到何等下场而发愁。天气转凉,我不穿厚衣服,宁愿挨冻,存心将厚衣服留待将来在监狱里穿。那将会是一个很阴冷的地方。我真像「羊羔被牵到宰杀之地,又像羊在剪毛的人手下无声」(赛53:7),因为一切都是为了主。我是向着一切都死了,一切遭遇都不能动我的心。这就是倪柝声所教导的「一切都不动心」。
9月间,我的大表兄突然来到学校,告诉我祖母平安去世。她享年八十九岁。校方这才放我回家,还安排了一位同学跟着去,看看是否会作假。他们只允许我离校三天。我决定第二天办丧事礼拜,第三天就把祖母安葬在郊区原先已经购买好的坟地。
回到家里以后,我十分冷静地和姑母们一起料理丧事,没有流泪。但是那天夜里我到聚会处去,看到周靖梅姐妹。她是常住聚会处,照料教会事务的年长姐妹,又是执事。那时候我倒忍不住哭了出来,却仍是一言不发;她安静地陪着我。彼此都知道讲话是不合宜的,因为我回去以后必须交代在校外的一切言行。在第二天的丧事礼拜和第三天的安葬仪式中,我都十分冷静,没有掉下一滴伤心的眼泪。亲友们和教会中有很多弟兄姐妹闻讯赶来参加。他们都希奇我为什么会那么冷静而不感伤,但因我正是在被隔离审查,所以没有人敢来问候或谈话。弟兄姐妹的一切关爱深情尽在不言之中。我心中十分感激,却也只能以沉默来应对。我不容许自己对任何弟兄姐妹以眼目示意,以免多生枝节。我当时的想法是:或许神把从小抚养我长大的祖母接走,是祂的美意,好使我无后顾之忧,安安心心地去坐监。
过了短短三天,我又重返学校。当时我没有什么可以汇报的,依然是一个沉默平静的我;只是带了重孝,穿着蒙上麻布的白布鞋。等到1956年,肃反学习结束以后,那位政工干部告诉我,当时他对于我的冷静和毫无表情非常惊讶。但是对我来说,这是很自然的,因为正如圣经上所说:「我已经与基督同钉十字架。现在活着的不再是我」(加2:20);「因这十字架,就我而论,世界已经钉在十字架上,就世界而论,我已经钉在十字架上」。(加6:14)这是他们所不可能理解的。
肃反学习的交代,首先是要联系到自己的「严重政治问题」。这个干部直接了当地要我交代有关上海基督徒聚会处的一切活动,包括其组织领导、聚会活动、青年工作以及各大专院校的基督徒活动。凡我所知道的,一点一滴都得交代。他的态度严肃得没有表情,每一句话都是一道命令。一开始我就认真思考,没有违抗。若是要我交代错误言行,我是没有的。我真不知道该交代甚么才好,因为我在教会中的一切都是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正如吃饭、走路那样的平常。难道要我交代如何吃饭吗?以后他的话越来越硬,压力也越来越大。
过了一段时间,我心里思忖,自己一生光明磊落,有什么不可以公开的呢?我所做的都是对的。于是我就表示:我可以交代,但是不会批判,因为不认为有错。以后我就把自己所知道的教会情况以及青年人的活动一一都交代了。因为我所知道教会的事情很多,所以成天写交代,什么都如实写了,并没有加油加醋。
后来,这个干部问我:你爱不爱国?这个问题使我很难回答。我从心里说:我不爱国。即使对于自己的家人,我也正如教会的《诗歌》里所写的:「我已转身背向此世,……远远丢在背后」。[1] 我的一切都给了主,哪里还有一点剩余呢?因此我只能沉默不语。他接下去问了第二个问题:你应不应该爱国?我必须诚实,但这又是个难题。这世界在我里面是一无所有,但是当时怎么可以说自己不爱国呢?因此,我又只能沉默不言,不知该怎样回答。当时我实在很无知,不懂得当年的所谓「爱国」和政治上的是非标准是「各有立场,朝夕变化」的。今日的「是」可以是昨日的「非」,反之亦然。我只是按着当时的传统教育,那就是人人都应当爱国。这实际上是传统的民族主义观念,没有想到狭隘的爱国主义并不是基督徒所应当推崇的。只有圣经中的真理才是永远不变的。照着主的话尽心尽意去爱人,应当是自己的行事准则。圣经的原则和要求远超过世上各国不一,各地各时不一的爱国要求。
以后,虽然交代了许多关于教会的事,但是我不能批判。那位干部一再强调,要我站在人民立场上来看问题。他说:对于一件事对与不对的观点,是在于你是否站在人民立场上。这句话听起来很熟悉。这原来就是倪柝声1951年在《我是怎样转过来的》中所再三强调的。当时我不敢说爱国,又不能说不爱国。除了主以外,我什么都不爱,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能吸引我的心。倪柝声当年教导我们,世界上的事什么都不要爱,但又教导我们要站稳人民的立场。这件事使我矛盾了很久。
我渐渐感到自己原来的想法有点不大对头。若站在人民立场上,我应该爱国。为什么我不敢看每次赴教会途中都要走过的中苏友好大厦塔尖上的红星呢?那是因为我把它看为一个繁华世界的标志。我怕看了会动心,会贪爱世界。为什么在政权易手后的六年中,我不敢逛南京路上的第一百货公司呢?是怕看了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会动心,得罪神。为什么扶养我长大成人、和我朝夕相处几十年的祖母离世,我会无动于衷呢?……我若是站在当年的人民立场上来看,就难以回答。
突然间,我对于自己十分惊愕起来。我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没有感知的年轻人?想到自己在高二受浸以前,也和别的年轻人一样地热情奔放,对一切事物都新奇,都有兴趣。可是到如今,我会冰凉得连对抚养自己长大的祖母离世都无动于衷。难道我真是这样一个失去感知,没有心肝的人吗?这时候,我对于整我的干部就更加沉默,因为我对自己也是无言以对。但是我的心有点启动,有点看到自己并不一定都是正确的。
过了一段时间,我就试着从站在人民立场上来看待自己、看待聚会处以及倪柝声。虽然我的心仍然向着主,但是我没有活在主的面光之中。我只是在重重压力下,从早到晚地思索,思索,再思索。思索代替了心灵的探求。我的冥思苦想逐渐地代替了自己多年来与主的亲密关系。
而后,上海市宗教事务处的干部出场了。他们再一次启发我要进一步从人民立场上来分析。我心中仍是一片空白,不知道如何才好。他们告诉我,复旦、交大的基督徒团契负责人都已经彻底交代了,只有我停滞不前。事后才知道,他们学校的干部也对他们讲同样的话,说我什么都交代了,就是他们不肯交代。我无法脱离这种黏着状态。我祷告,好像抓不住我所亲爱的主,却是一片深沉可怕的空白。我所能够交代的都已经交代了,虽然感觉到有些问题,但还是无从批判。他们几次威胁我,说要送我到监狱里去。他们说:很多人一进了监狱马上就交代了。你又何苦非要等到那一天呢?但是我都交代了,只是不知道该怎样批判,还是不能够「认识错误」。
[1] 这是我当年很喜欢的一首诗:「我已转身背向此世,与它一切的欢娱……远远丢背后,世界已丢在背后。」参《诗歌》第151首,倪文23: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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