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经·创世记》阅读——从所多玛到山洞
所多玛
巴别塔展示技术理性极度张扬的人类社会图景,上帝的地位受到挤压,但人的理性并不完美,容易误入歧途,上帝变乱人的语言,可视为对理性乌托邦的否定。巴别塔之后,到了《创世记》十九章,另一引人注目的事件是所多玛等城被毁灭,通常认为其被毁的原因是淫乱,即情欲的无节制。有些神学家把人分为“灵”( spirit)、“魂”(soul)、“体”(flesh)三部分,“灵”是与上帝沟通的部分,“魂”即人的思想情感,“体”即肉身、生物性本能部分,与弗洛伊德的“超我”、“自我”、“本我”之分相似。若按此分法,那么挪亚醉酒及其后的通天塔便是喻示世人堕落到“魂”、“自我”里,而所多玛则堕落到“体”、“本我”之中,二者构成理性的自我张杨与情欲的本我餍足两种生存方式。如果说在通天塔事件中人面对欠缺还有自我解救的积极一面,到了所多玛,人则干脆放弃了向上努力,自甘沉沦,拥抱生命的欠然。 所多玛及蛾摩拉诸城,是迦南子孙居住之地。迦南的父亲,正是看见挪亚赤裸的含。含在看到父亲挪亚赤裸时去告诉他另外两个兄弟,将挪亚的“丑事”四处宣扬。含的不持重,表明他对父亲创造者身份(生了含)的蔑视,对挪亚借技术自救的嘲讽,以及对赤裸显露出的存在欠缺的消解。在含那里,已没有神圣感,没有羞耻之心,没有救赎意识了。可见含不仅在族谱上,且在思想上成为所多玛等城的源头。如若再向上追溯,伊甸园中知识树果子“悦人眼目,好做食物”的特性,便是所多玛人感官享乐的毒源,感官享乐诱离人对上帝(超越性价值、秩序)的遵从。(可以说,知识树果子的另一特性——使人有智慧,便是通天塔的源头) 当天使到所多玛城察看时,所多玛城充分展示了它的疯狂与混乱。天使应罗得请求在他家过夜,“所多玛城里各处人(直译是所多玛的男人),连老带少,围住罗得房子,呼叫罗得说,‘今日晚上到你这里来的人在哪里呢。把他们带出来,任我们所为'”(创 19:4-5,任我们所为有睡觉、同寝义)。看见上帝使者,亚伯拉罕脸伏于地下拜,罗得也是如此,然而所多玛人非但没有表示应有的尊重,反而提出“任我们所为”的要求,说明他们已经失去感知神圣事物的能力,已不认识上帝的使者,或者他们认识,但以肉体的快感、性来消解神圣。这一点与当代社会物欲化趋向很相似,比如文学领域中表现出来的身体写作、下半身写作、体液写作等现象,正是这一现状的体现。 面对所多玛人的疯狂要求,罗得出门交涉,对他们说:“众弟兄,请你们不要作这恶事” (创 19:7)。所多玛人根本不听劝言,对罗得说,“退去吧”,又说,“这个人来寄居,还想要做官哪。现在我们要害你比害他们更甚”(创19:9)。罗得叫他们不要作恶事,即是将众人的行为定性为“恶事”,这无异于在定罪所多玛人。你罗得是做官的么?要审判我们么?所多玛人显然不愿被定罪,拒绝良心法官,也拒绝忏悔,并藉由压制批评声音,继续我行我束地做恶。当社会拒绝神圣,其后果正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说的,没有上帝,什么都可以做。看看现在的花花世界,正像所多玛人一样“任我们所为”。 天使到所多玛城,只不过短短时间,所多玛各处人连老带少就来围住罗得的房子,可见所多玛城信息传递相当畅达。全城人只关注同一对象——两位天使,提出相同要求——“睡觉”,可见在所多玛城形成某种流行风尚之类的社会现象。这流行时尚由人的欲望引发,又煽起每个人的欲望,挟裹城中的老老少少,演进成壮观的场景——围住罗得房子,喧嚣着,骚动着,而个体则成了依本能行事的动物,淹没在狂乱的集体无意识中。在这方面,当今世界与所多玛也很相似,流行风尚藉着传媒一波又一波,男男女女拥前呼后,奔东赶西。 所多玛人正是这样深陷在肉欲享乐中,拥抱着堕落的身体。天使告知罗得将要毁城,叫罗得全家出逃,罗得把这事告诉两位准女婿,被认为是在开玩笑。把救赎的话语当做笑话听,如同世人听到福音信息,报之以嬉笑。当今世界,正堕入所多玛的光景。
罗得的精神品质 罗得竟迷恋所多玛这样的城市,他的精神品质又是怎样的呢? 当初罗得跟随亚伯拉罕从本地本族出来,追寻上帝应许之地,如此说来他本是一个寻求上帝的人。自从他们的财产逐渐增多,以致居住的地方容不下他们,双方牧人经常争吵,为此亚伯拉罕与侄子罗得分道扬镳 。钱财过多着实给人带来难处,耶稣曾说,财主进天国,比骆驼穿针还难(太19:24) ;钱财在哪里,心也在哪里(太6:21) ;又说,“ 一个人不能事奉两个主。不是恶这个爱那个,就是重这个轻那个。你们不能又事奉上帝,又事奉玛门(玛门即财利之意) ”(太6:24)。 罗得选择了水源充沛的平原,“那地方像耶和华的园子(伊甸园),也像埃及地”(创13:10),罗得渐渐挪移帐棚,直到所多玛。 所多玛、蛾摩拉城就在这片平原上。那时,所多玛人在上帝面前已是罪大恶极(创13:13) 。面对“失乐园”的生存困境,罗得已经将进驻物质繁荣之地事奉“玛门”当作“复乐园”了。 天使到所多玛城时,罗得正坐在城门口。在当时,坐在城门口是地位的象征,某种意义上城门口是“名人”的活动场所,类似于希腊城邦的公共场所。物质享受与今生骄傲素来相伴而行,正所谓名利。 天使告知罗得将要毁城,叫罗得全家出逃,罗得逃离所多玛很不自觉,在天使催逼下,仍然迟延不走,可见他对享乐生活极为留恋,天使只好拉着他和他家人的手,把他们带出城。带出城后,天使告诫他们赶快逃命,不要回头看。罗得显然很害怕灾祸来临,对天使说:“我主阿,不要如此,你仆人已经在你眼前蒙恩。你又向我显出莫大的慈爱,救我的性命。我不能逃到山上去,恐怕这灾祸临到我,我便死了。看哪,这座城又小又近,容易逃到,这不是一个小的吗。求你容我逃到那里,我的性命就得存活”(创19:19-20) 。天使应允罗得,不毁灭罗得说的那座叫“琐珥”的小城。罗得为让自己活命,使上帝保留这座性质跟所多玛差不多的小城。如果说毁城是出于正义的审判,那么罗得为自己方便活命的请求,实际上降低了上帝正义的要求。在这一点上亚伯拉罕与罗得形成鲜明对照。毁城前亚伯拉罕曾问上帝的使者:“无论善恶,你都要剿灭吗”;“将义人与恶人同杀,将义人与恶人一样看待,这断不是你所行的。审判全地的主,岂不行公义吗”(创18:25) 。亚伯拉罕关心的是正义本身,在罗得那里,只有活命哲学。罗得妻子更甚,回头看正在烧着的城市,以至影响逃命速度,落在后面,被烧成盐柱。她绝不是因好奇而回头看,而是对繁华将逝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她成了为钱财不顾性命的典型。 上帝用火和硫磺毁灭了所多玛及蛾摩拉诸城,“像上帝园子”的平原,顷刻间化为焦土,成了名副其实的“荒原”,也在瞬间,罗得从富足体面跌到几近一无所有的境地。虽然如罗得所愿,他逃到琐珥城,但不久竟害怕起来。对于一个没有产业、没有地位的人来说,城市确实是可怕的。再者,罗得知道琐珥城与所多玛城性质一样,原本应一起遭毁,恐怕最终也免不了成为“荒原”。栖身“荒原”命运的城市中,实乃又一可怕。于是他不得不又一次逃离,直至穴居于山洞。穴居山洞,一如卡夫卡小说《地洞》笔下的小动物,恐慌、矛盾、没有出路,小小的动静,梦中的惊醒,都使这个小动物疲惫逃命。洞穴异象折射出无盼望的人精神家园荒凉的困境。 罗得的个人经历由盛及衰,从“结庐在人境”到幽居于山林,某种意义上,是从拥抱俗世转到出世逍遥,是从离弃上帝的带领始,走向虚无主义终。罗得在山洞中两次醉酒,极似饮酒无度的魏晋名士,在酒醉的眩晕中,忘却生命的欠缺,及存在的困境,甚至在他醉酒后,与两个女儿同房也不自知。挪亚醉酒仅是给儿子含看见赤裸,罗得醉酒,却与女儿苟合。可以说,挪亚的技术理性自救仅是使他忘却罪性,而罗得的价值虚无,不仅使他忘记自身罪性,甚至不知不觉地深陷罪中。 没有上帝,如尼采所说,世界的传统价值和意义将崩溃,人类不是向动物或野蛮状态沉沦,就是陷入虚无主义。所多玛人正是沉沦为动物的野蛮状态,而罗得,最终走向虚无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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