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耶兹研究中的布鲁诺和赫尔墨斯传统 3.1 文艺复兴时期的赫尔墨斯传统 赫尔墨斯传统是古希腊哲学与古埃及、东方希伯莱、波斯等宗教文化因素融合的一种神秘主义法术传统。它关于宇宙论和形而上学的观点主要来自于中世纪的新柏拉图主义,还混杂了诺斯替教和犹太教的观点,然而其目的并不在于追求严格意义上的哲学理念,并不是要提供什么新的关于上帝、世界和人的具有一致性的说明,而是要在神秘力量的指引下得到一种由神赐予的对宇宙永恒性问题的答案。信奉赫尔墨斯主义、试图追寻事物背后隐秘的相互关系及感应力的人们,在一定意义上都可以被称作是法术师。 赫尔墨斯主义关于宇宙的一个很重要的思想就是“宇宙交感”的观点。这一观点主张:地球上的事物之间和宇宙中任何事物之间都存在某种隐秘的相互感应力,物体之间通过这种神秘的交感力量可以远距离的相互作用,因此这种交感力量可以被用来解释、预示乃至控制事物发展的进程。这一观点的基础是一种隐含的、但却真实而坚定的信仰,它确信自然现象之间贯通联系、相互感应,不同的存在之间有着链条般的相互关联性([1],42-48页) 。 文艺复兴时期,随着人们对原始文献的重新发掘、整理,早期的古代神秘智慧受到了人们的推崇,当时的人们认为“过去往往优于现在,发展就是复兴古代文明。人文主义者就是要发掘古代典籍,并有意识地回归到古时的黄金时代、复兴古代文明”。 因而,赫尔墨斯主义作为一种古代智慧、神秘启示的传统受到了文艺复兴时期的人们的广泛关注。很多人都以复兴这一传统为己任,对其加以信奉与膜拜,其中最为突出的人物之一就是布鲁诺。 3.2 布鲁诺与哥白尼日心体系和宇宙无限学说 耶兹认为,“布鲁诺混杂着宗教使命的哲学思考,深深地浸透在文艺复兴时期的赫尔墨斯法术源流中”([2],539页)。布鲁诺在1584年英国出版的意大利语对话录著作《驱逐趾高气扬的野兽》(Spaccio della bestia trionfante,英文译作The Expulsion of the Triumphant Beast)和《星期三的灰烬晚餐》(La Cena de le cener,英文译作The Ash Wednesday Supper),通常被人们看作是道德哲学的著作,但是耶兹从中揭示出布鲁诺的哲学理念与道德改革的初衷都是与他的赫尔墨斯主义式的宗教使命密切相关的。在这两部著作中,布鲁诺高度赞扬了赫尔墨斯法术传统的源泉——古埃及宗教(他们崇拜的神是“存在于万物中”的上帝),在他看来,古埃及的宗教才是真正的宗教,优于其他任何一种宗教,现行的基督教是恶劣且作伪的宗教,他的使命就是要进行赫尔墨斯主义的宗教改革,放弃推翻那些不再纯粹的与基督教交杂的法术,重新回归到古埃及赫尔墨斯法术传统中去([1],175页)。 抱持着古埃及宗教信仰的布鲁诺,一直都在试图进行一场宗教革命,而其矛头直指现行基督教。他还意识到要找到一个突破口,这时的哥白尼日心说为他提供了这个机会。因为在他所推崇的赫尔墨斯著作中,充满了太阳崇拜的遗迹,其中太阳颇具宗教意味,被视作是可见神、第二位的神。而且这种太阳崇拜也影响了后来费奇诺等人的太阳法术,并在哲学层面上促成了赫尔墨斯主义与新柏拉图主义的结合。太阳在深受赫尔墨斯主义和新柏拉图主义影响的布鲁诺眼中,具有了理念、智慧、神圣的意义([1],232-235页)。 众所周知,哥白尼的日心说之所以最终奠定了划时代革命的意义,并不是因为它延续了法术传统,而是由于它开启了近代科学的数学化。但实际上呈现在读者面前的哥白尼日心说,延续了古时的太阳崇拜传统,它既是人对世界的思考,也是一种可见神的启示。耶兹认为:人们早就对哥白尼日心说中的目的论有所认识,但仍然没有意识到自己仍是在当代意义上谈这一目的论的。当进一步还原到哥白尼的时代,人们就会发现一个新柏拉图主义、赫尔墨斯法术传统等交杂在一起的新世界观,而这个世界观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这一目的论的形成。无论哥白尼延续了古代埃及的太阳崇拜是出于个人情感倾向上的因素,还是为了使其理论更容易被接受的权益之计,至少不能忽略的是他的日心说确实援引了赫尔墨斯法术传统中的太阳崇拜([1],171页)。而此时的布鲁诺恰恰也注意到了哥白尼学说与赫尔墨斯传统之间的紧密联系。然而,布鲁诺坚持哥白尼学说与哥白尼提出日心说,却是从不同层面、角度上考量的。 日心说就哥白尼而言,数学化的意义更甚于哲学宗教的意义,而对布鲁诺而言,则恰恰相反,日心说有着更深层的哲学和法术宗教上的意味。尽管哥白尼提出日心说可能没有过多地受到赫尔墨斯法术传统的影响,但布鲁诺坚持日心说,却是要将哥白尼的科学工作推回到前科学的阶段,要使其复归到赫尔墨斯法术传统中去。相应地,布鲁诺将日心说解释为一种神性的象形文字,是古埃及法术宗教复兴的标志([1],172-175页)。之所以“哥白尼的太阳”具备这样一个神启的特征而成为古埃及宗教复兴的预兆,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布鲁诺所推崇的赫尔墨斯法术传统中的宇宙交感思想在其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正是这一思想使布鲁诺坚信:通过天上世界的改造可以改变地下世界。太阳的神圣之光居于宇宙中心,光耀万物、驱散黑暗、迎来光明,与之相应的,地下世界中古埃及法术宗教将取代现行黑暗愚昧的宗教,实现复兴。可见,这些都与布鲁诺的宗教改革、社会改革的初衷相合。 哥白尼日心说中对地动的阐述,也得到了布鲁诺的支持。这在耶兹看来,布鲁诺接受哥白尼的地动说是建立在法术传统中“万物有灵论”的基础上的,即“万物的本性就是其运动的原因……地球和天体的运动都是与其灵魂中存在着的本性相一致的”([1],267页)。宇宙是统一的,地球是宇宙的一部分,天体的运动也显示了地球运动的必然性和合理性,地球只有运动才能不断地更新和再生。 后来科学史研究中对布鲁诺予以极高评价的另一个原因,就是认为布鲁诺又进一步发展出了“无限宇宙中无数个世界”的学说,摒弃了托勒密宇宙体系将世界看作是封闭的、有限的观点。但耶兹通过研究认为,布鲁诺并不是从现在所谓的“科学”的角度提出这个“无限宇宙中无数世界”的观点的,相反却是为了将人们的自然观推回到赫尔墨斯传统中,使自然成为一种神性象形文字,表征神性宇宙的无限性([1],270页)。其中,“宇宙的无限性”与赫尔墨斯法术传统中的泛神论、万物有灵论以及宇宙感应的思想密切相关,这些都体现出了赫尔墨斯法术传统对布鲁诺思想的总体影响。 赫尔墨斯传统中虽然没有关于宇宙无限的具体概念,但是在布鲁诺产生上述观念的过程中,赫尔墨斯法术传统的影响仍是潜移默化的。赫尔墨斯主义主张:“上帝之完满就是万物存在之现实,有形的和无形的,可感的和可推理的……任何存在都是上帝,上帝就是万物”,“如果世界外面有空间的话,那一定充满着有灵性的存在,这个存在就是上帝的神圣性之所在”,“上帝所在的领域,无处不中心,无处有边界”([1],272页)。由此,布鲁诺坚信神性存在的必然性,也坚信只有无限的宇宙才能体现上帝无限的创造力,无限的宇宙就是神性现实存在着的最好体现。在布鲁诺看来,人类作为神创的伟大奇迹,应该认识到自身有着神性的渊源,人们只有在认识无限宇宙的过程中,才能体会出神性的无限。 耶兹还强调在布鲁诺那里,“宇宙就是努斯,上帝像法术师那样用神秘的感应力量激活努斯,这就是伟大神迹的体现。作为法术师,就必须要将自身的力量拓展到无限中去,这样才能反映出这伟大神迹之万一”([1],274页)。 而且耶兹还举了布鲁诺关于古埃及智慧谱系的例子来论证:在布鲁诺看来,无论是哥白尼日心说还是卢克莱修的无限宇宙,都是古埃及智慧的扩展,他之所以采纳其思想,就在于这一切都将预示古埃及法术宗教的复兴,这些都是赫尔墨斯传统思想的扩展延续([1],276页)。 布鲁诺的宇宙无限理论进一步扩展到哲学层面就是“太一”(所有即为一),耶兹认为布鲁诺从无限学说到“太一”的扩展,在很大程度上也可被看作是将哲学引向法术。他通过“太一”的概念,进一步阐发了“法术师可以依靠万物间神秘的感应力来认识整个自然”的观点。由此,耶兹认为,尽管布鲁诺思想看似混沌无序,但还是能在整体上揭示出他的哲学与其宗教观是同一的,布鲁诺所具有的强烈的宗教感使得他的哲学并不仅仅是一种宗教信仰,还是一种法术,可以说布鲁诺的哲学与宗教信仰、法术是一体的,在他眼里,法术能够成为促使宗教改革全面展开的有效工具。([1],276-388页)。 相应的,布鲁诺坚持哥白尼日心说、发展宇宙无限学说,都体现了他在宗教改革上的热情,体现了他想通过赫尔墨斯法术的方式获得无限知识的渴望。正是这些促使他从基督教的神秘主义禁锢中解脱出来,转而接受、宣扬非基督教的赫尔墨斯神秘主义,并将此作为他的哲学的基础。尽管布鲁诺的思想吸收了众多古希腊哲学思想,而且赫尔墨斯神秘主义本身也是一个调和的思想,但是在耶兹看来,布鲁诺思想的轴心仍是古埃及的赫尔墨斯法术传统。不论他接受了怎样的思想,这些思想都既有哲学意义,也具有宗教意味,而且都从属于他要进行的赫尔墨斯式宗教改革的理想。 3.3 布鲁诺的最终命运与赫尔墨斯主义 从上述观点出发,耶兹认为:布鲁诺就是位具有强烈宗教改革意识的激进的赫尔墨斯法术传统的追随者,是古埃及法术宗教的信仰者,他本身就是一位法术师。他试图通过法术的方式发现自然的秘密,以便控制、利用自然,他所有的哲学和“科学”层面的探讨都从属于其宗教使命。不论什么思想,只要与他的复兴古埃及法术宗教的使命相合就都会为其所用,为此他丝毫不理会当时基督教的禁忌。无疑,正是这一点在很大的程度上导致了宗教裁判对他的反感。 比如他毫不避讳地推崇督教禁忌的巫术(demonic magic),还坚持当时尚未被基督教完全接受的新柏拉图主义,强烈反对当时已与基督教融合的亚里士多德主义,并对其冷嘲热讽,把他们斥为只懂文法、却不会深刻地思考自然本质,也就根本无法获得灵智的“学究”。他甚至还“得寸进尺”地宣称现行的基督教是作伪且作恶的宗教,就连基督教的圣物十字架在他看来也是基督教从古埃及人手里偷来的。 耶兹还举出了诸多例子,并引用了历史学家阿·梅尔卡蒂的研究,指出当时的宗教裁判所关注的更多的是他的神学问题,基督教对布鲁诺的种种质询很少是从哲学或科学的意义上提及的。布鲁诺热衷于赫尔墨斯法术宗教的复兴,期望以此替代败坏了的基督教,他的种种思想和作为都是为这一目的服务的,比如他坚持自己对“三位一体”的解释,将神迹视作实行法术后的结果,而不理会基督教的权威解释;他反对教皇、僧侣、反对敬拜偶像,并总是率性而为对他们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他还去过异端的国家,与异端有过亲密接触等等,这些都是宗教裁判所足以定他神学异端,并处死他的有力罪证。 由此,可以进一步推测,布鲁诺很可能是一名以在整个欧洲传播法术、实现宗教改革为己任的赫尔墨斯式法术师。在当时的宗教裁判所眼里,他就是一个胆大妄为、不知悔改的宗教异端者,也就是说他并不像人们惯常所认为的那样,是为了捍卫科学真理而被宗教裁判所处死的。他是为了他毕生信仰、追随的赫尔墨斯法术传统而死的。([1],389-290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