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恩佩 若是上帝取回 “若是上帝 取回我们看为宝贵的东西, 那是因为祂要另外赐给我们 更宝贵的东西”一位宣教士 在我生命后期才认识我的朋友很难想象我曾经是个怎样健康的人。多年的体弱,加上自己不发奋,铸造成一种弱不禁风的林黛玉典型。可是健康是我曾经拥有的财富。 呱呱坠地的记录是八磅--该算骄人的成绩。婴儿和幼年时代一直是个胖嘟嘟的娃娃,圆圆的苹果脸泛起一对迷人的酒窝,大家都喜欢抱我,逗我玩--以上是祖母、姑姑阿姨们忠实的描述。在我记忆中我没有病过,我是结实、强壮的,而且心地很好,每逢妈妈煮什么鸡汤之类,我就想到我那三个脸色青黄、瘦瘦小小的妹妹,就对妈妈说:“鸡汤给妹妹喝吧,我不需要。” 我虽不是个运动能手,却很爱户外活动。远足、爬山,都是经常的活动。记得我们很喜欢跟英国老师上大帽山去,连续三个小时不歇息地走上山,也不觉得很费劲。还有一次我们几个“死党”同学在一个假日的清晨,漫步于半山区的丛林溪涧,经过通往太平山顶的一条渠道,体然雅兴大发,不知谁提议(很可能是我)沿着水渠爬上山顶去。一呼众和,我们毫不考虑地就开始爬。那条渠道相当陡,除了一节节圆滚滚的水渠,根本没有路径,连立足的地方陡没有。我们是真的用四肢爬上去,沿途惊险百出,只要手一松、脚一滑,即可掉个粉身碎骨。当我们终于爬到山顶,虽汗流浃背,全身脏兮兮,但那种成功感使我们雀跃欢呼,至今仍津津乐道。 少年人的傻劲虽然是主要的因素,然而这一椿趣事也是足以证明我有个结实的身体。我的心脏和肺部功能一直都是健壮的;出来胃部略为过敏之外,其他部分也都是很正常、很发达的。富于幻想的我可以想象自己遭遇各种苦难,可从没有联想到疾病。 上天不但赋予我健康的身体,而且体内繁殖着蓬勃的音乐细胞。 小时候假如有人问我的“第一生命”是什么,我会毫不犹豫地说:音乐(或更准确的说--唱歌)。我像一只百灵鸟整天唱个不停。我有唱不完的曲子,也有我自己编的曲子;我唱出我的快乐,也唱出我的忧郁。 我相信我确曾拥有过一副动人的嗓子。我的两个哥哥最爱听我唱歌,他们每年暑假从外面回来,总爱哄我打开钢琴,边弹边唱,唱他们醉心的抒情歌曲。少不更事的我,却在感情方面非常投入,一曲唱罢,哥哥和他们的朋友无不动容。 不记得是哪一年的圣诞节,哥哥送给我的圣诞礼物是一张玛丽·安德逊的唱片,还带有一番鼓励的话。疼爱妹妹的兄长们竟然一番傻劲的盼望妹妹追随玛丽·安德逊的脚踪。老实说,虽然那时候我年纪轻,也晓得自己缺少了这位本世纪伟大黑人女歌手的先天本钱(只须看看她厚厚的胸膛,便知道那把圆浑有力的声音从哪里发出来),我的音乐老师也说我个子太小了,比较适合唱室乐和抒情歌曲。然后我还是有自己的梦想,有自己的野心。 那一年,我刚刚开始学声乐,计划着学法文、意大利文,憧憬着欧洲…… 那一年,那扭转了我一生命运的一年-- 那一年,我动了四次手术,接受了三次放射治疗程序,我的健康毁了,嗓子毁了。 其实谁也不晓得癌细胞什么时候在我体内生长。其实更早的时候已经发现脖子变粗了,不过有医生说那是“女孩子发育时期正常的现象”,我便不再理会。后来在咽喉附近长出一硬块,长成一个瘤的样子,也没怎么注意。我们家没有常常看医生的习惯,况且我的健康情况没有任何令人忧虑的地方。…… 直到那一年的夏天。没有预兆,没有警告,我的声音突然哑了。整整十天完全讲不出话来,后来虽然嗓子重开,声音总是沙哑了。 那一个夏天,我见了好多名医,服了好多消炎药水、咳嗽药水,总不见起色。直至见到一位耳鼻喉专家,才提出颈部的疑点,才介绍我去见另一位甲状腺科专家,这才揭开我的病的序幕。 接着展开一连串的检查,最后医生要我入院做一个切片手术。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进医院,第一次做手术。不能说当时没有愁烦、没有焦虑,可是在记忆中没太多牵挂,也不算紧张。多年之后,在我获悉真相之后,才从家人的描述中,晓得原来当时一群名医为了我的个案,多次开会,激烈辩论,要决定那是否癌症,应不应该把整个甲状腺和许多淋巴腺割除。 医生们的讨论和决定我固然无从晓得,可是家人和朋友的反应怎么会逃得过我的耳目?!一向自认天性敏感的我,怎么可能看不到他们脸上的焦虑、眼中的忧伤?!这是我自己一直无法解释的。 这些年头癌疾变得普遍了,治癌的方法进步了,治愈率也高了,于是渐渐消失一点恐怖感;可是在那些日子,“癌”的阴影的确构成心理上很大的威胁,对癌的恐惧恐怕比癌本身产生更大的灾害。如今想起来,在那些日子,家里的人其实是代我背负了极重的心理负荷,天天给癌的阴影笼罩着他们的生活。 懵然不知的我却在医院过得好轻松。切片手术不算是什么严重的手术,虽然全身麻醉,可是醒过来后不到一、两天便可活动自如。当时我另一位好友也刚进了同一间医院,我们两个女孩子不知天高地厚,整天结伴在医院上上下下的跑来跑去,吱吱喳喳的聊个没完,几乎是乐不可支。 不过这样的日子是短暂的,暴风雨已在天地间凝聚,大片黑暗即将迎面扑来。 我的好友开始了她的电疗,药物的副作用使她的头发脱落,甚至秃了头。这场病引她走进一段不短的幽谷,身心所受的创伤非三言两语所能尽述。至于我,开始渐渐意识道事态的严重。 院方给我从公众病室换到一间两个人的病室。医生和护士开始向我解释要给我动一个大手术,要把颈部的瘤割除,同时也要把整个甲状腺割掉。他们小心翼翼地措词,恐防震荡了我的情绪,我却只是乖乖的点头。“甲状腺”这名词对我是陌生的,它有什么作用,什么重要性,我还没研究过。 不过动大手术总是椿大事,我心里也有点忐忑不安。尤其在动手术前一天,当父母亲来探望的时候,我才真的意识道事态的严重。一个早晨我还很平静、舒畅的,可是下午他们来访的嗣后,我的平静给打破了。他们的忧虑现行于色,使我很难过,甚至烦躁起来。“动手术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为什么紧张的这个样子?!”我不忍见他们难过,竟烦的动 怒气,外表则装作满不在乎,力劝他们早点回去休息,晚上不要再来。咳,可怜当时不知底细,哪晓得双亲心境的悲凄?! 晚上探病时间父母亲又来了,情形更加尴尬,尤其父亲紧张的坐立不安,想表达他的关切又不知道怎样表达。我没想到情况会弄得这么遭,一下子也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付。 探病时间过去了,双亲一再踯躅,终于也得走了。临走前父亲走近我床边,伸出手来摸摸我的额角,又摸摸我的掌心,口里含糊的说着:“是不是有热度啊……”其实我哪里有热度,父亲也明明知道我没有热度,只是老一辈中国人都不惯于流露他们的感情,可怜父亲在那痛苦关头,爱女情切,却又苦于不知如何表达……我不禁完全软化下来,柔声劝他们不用挂心,把一切凭信心交托上主,把他们送到门口,两老的眼眶红了,我很快的转身跑回房间,眼泪不能抑制地流淌下来。我第一次为自己的安全祷告:“天父,为着父母亲的缘故,求你保守我安全渡过这个手术,因为我部忍心教父母亲伤痛!” 除了这一段小插曲,我的心境一直保持得意外地平稳。动手术的前夕,医生和护士都比平常更柔声地安慰我:“你害怕吗?不用怕!”我摇摇头微笑着说:“我不怕!” 奇怪的是我真的不怕。本来害怕是正常的,究竟我从何得到那份平静?在给推上手术室之前,打麻醉针的前一刻,我只有一个很单纯的想法:“马上我就要失去知觉了,当我醒过来的时候,只有两个可能,不是在河的此岸,就是在河的彼岸,而两个可能都一样好的。当然我很愿意回到这边来,这边有我亲爱的家人、朋友;不过若是醒来在彼岸,也将有千万天使迎迓我到天父怀中,我将见到我救主的荣面,还有我挚爱的小妹妹……” 至此我悟到原来对永生早有十分的把握,所以对死亡无所惧。 第一次接触死亡,死亡的形象并不可怖,甚至是奇特的美丽。 我的病室想到是朝西的吧,打开落地长窗,港岛西面整片的海就横在眼前。即使坐在病床上,透过那面小窗户,也可以清晰地看到西边的海,黄昏是只有一只帆船镀着金光迎向日落之处。生命终结对我而言正是那金光灿烂的日落之处,山的背后是未知的、引人的、充满神奇诡秘的境界。 一向以来,死亡对我很有启迪性,而且相当罗曼蒂克。从初中时代我就爱到墓地倘佯。那墓地是个大花园,依山傍海,春天开遍了紫荆和杜鹃,紫色的花瓣飘落在载着淡淡哀愁的天使像上。 我爱在一个一个墓碑前驻足、沉思、每一块墓碑都是一个人生的故事。也往往载着许多亲人的眼泪和怀念。给我印象最深的时一双姊妹花,在往上海同一架飞机上罹难(很久以前的事),他们的父母把事情始末详细刻写,悲痛之情跃于石上。另外还有一方特别小的墓碑,出生和终结的年月日竟是同一天!噫,一个刚开始生命即夭逝的婴孩,在父母眼中也是一样可怀念的。 我爱坐在墓碑旁的石阶痴痴地想,想人生。一方方沉默的坟墓却反复地诉说生的故事。而眼帘尽处,是那一片寂静的海湾,永远只有一面孤帆踱着光辉驶向无垠的海天之际。 的确,死亡在我心目中并不那么可怖,然而生活下去却是不简单。 从麻醉药的昏迷中醒过来,我就面对痛苦。痛苦不仅是伤口痛、针药痛;……不错,施过手术后浑身一无是处,不过那些苦很快就过去;痛苦是我发现我的嗓子哑了,美好的嗓子再也不会恢复。 痛苦是当我的体力渐渐恢复,而我尝试去发音唱歌的时候,竟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事隔多年,如今别人都不晓得我曾经是一个歌者,连我自己都几乎不记得我挣扎着,不肯接受那事实。我挣扎着发音,却不成音。我盼望着当伤口痊愈,嗓子就会恢复;可是伤口痊愈了,嗓子却没有恢复。当时我不晓得原来声带已给损害,没有一个医生向我解释这些事,没有一个医生了解这件事对我多么重要。 只有同房那位年长的西国宣教士,她看见我垂泪,她体会到我的挣扎。在动手术的前一个晚上,她是最后一位听到我唱歌的人。面对夕阳西下,万丈金光的情景,我忍不住低吟一曲『日落之那边』。虽然那时候嗓子已有些沙哑,不过仍然保留一些原有的音质。 “我喜欢听你唱歌,”她由衷的说:“你的声音很甜美。” “最近有些沙哑呢,”我忙为自己解释:“自己听着怪不舒服的。不知道动过手术以后会怎么样……” 她一定体会到我的焦虑。她可能早就猜到结果,她也是唯一给了我安慰的人。藉着她讲的话,上帝教导我如何透过属灵的眼光其衡量事物。 她的名字我早已忘记,出院以后我再也没有碰到过她,然而她满蕴着同情又满蕴着睿智的一句话却使我一生受用不尽:“若是上帝取回我们看我宝贵的东西,那是因为祂要另外赐给我们更宝贵的东西。” 当时我实在不晓得还有什么“更宝贵的东西”,我只知道我失去了很宝贵的东西。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1-26 0:13:11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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