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我常作一个梦,」汪平问我:「你解不解梦?」
「解的。」我说:「是什么梦?」
「梦见一个女人,我总是在她面前哭,单独的沒人看见的。在梦境里,她有时候什么也不作任我哭,有时候就拿手环住我的头;而我知道她也是死过一个儿子的。因此我就大声尽情的哭,有时就哭醒了,发现自己满脸是泪。可是醒来以后,会舒服轻松一阵子。」
「在你认识的人中间,有沒有这样的女人呢?」我问。
「沒有!沒有!」汪平边思索边摇着头。「但这个梦让我想起一件事来。很久很久以前,我们教会曾来过一个徬徨无助的女人,还背了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她是船员的妻子,丈夫出海遇到台风,船失踪了。她连等了几天都沒有消息,着急得不得了,经过我们教会就跑了进来。当时教会只开了一个小门,里面空荡荡的沒有人,只有我和雅芳,雅芳听她說了很久,她也是边讲边哭,像梦里的我一样。后来雅芳送她出门,频频劝她要有信心。隔些天后,雅芳就又去看她,光凭这点,你絕不能說雅芳沒有爱心,但是雅芳回来后不大高兴,她说那女人什么都愿意拜,只要找回她的丈夫就好。『这怎么行呢!』雅芳說:『功利式的信心,是不会讨上帝喜悅的。她不能又拜真神又拜假神,不分辨真理。』当时我也觉得她说旳是对的,现在也仍旧这么觉得,雅芳就是这点最强,她的话语总是这么标准。」
我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汪平问我。
「我想起大学时候的雅芳。」
汪平见我笑,便受感染的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天我连赌三整天,输得一塌糊涂,又喝个烂醉回来。后来你跟我念什么来着?」我歪头想了一阵:「什么喝了会永远不渴的。」
「哦!」汪平流利的接口:「凡喝这水的还要再渴,人若喝我所赐的水就永远不渴,我所赐的水,要在他里头成为泉源,直涌到永生。」
「对啊!这是这句话,结果我把你手上的圣经一把抢过来丟到墙角,說了一大堆脏话。你赶忙跑过去捡圣经,口中念念有词,什么光啊黑暗啊的。」
「光来到世间,世人因自己的行为是恶的,不爱光倒爱黑暗,定他们的罪就是在此。」汪平又马上插口。
「这些年下来,你圣经愈练愈熟,现在连看都不看就念得出来,害我连想抓你圣经丟墙角的机会都沒有。」我大笑一阵。
感觉汪平较开朗起来。撇撇嘴角,汪平說:「你那时候对我的感觉,一定就像我现在对雅芳的感觉一样。唉!」
还是不一样的,我很想说,雅芳那时视我为罪人,跟我划清界线,而你却终究是在最后一刻为我担保,救了我。但我沒說,我从来不想让他知道我不喜欢雅芳,过去是这样,现在更必须如此。
「其实那时候我何尝不想像你们一样,有一个坚定的信仰?对人生茫然真的是很痛苦的!但我就是信不进去,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对你们是那么容易的事,对我会是这么的困难。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为我的母亲活,母亲死后,我为我的妻儿活,为我的事业活,为一个个来找我求助的人活。但我现在走到了尽头,我需要信仰,但我仍旧信不进去。」我說。
「而我却怨恨我的神!」汪平反问我:「你觉得,我们两人谁比较接近上帝?」
「你!」我說。
「不,是你!」汪平說。
(十一)
我一直就觉得自己是个相当不错的心理医生,因为我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沒把「帮助人」沦落成为一种职业,我怜悯人的心从未曾死去。很多我的个案都成为我的朋友,我伴随他们搏斗,与伤痕、与性格缺陷、与无望的人生、与熬不过的难关一一搏斗。也因此,我才会在我的人生的颠峰,预见我人生的虛空。我可以将一切潛藏的问题分析得一清二楚,但我无法帮助別人与自己彻底掙扎出来。在这么多人並在我自己身上,我看见生命是残缺不全旳,人无力修补。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汪平的问题我更无从帮助,他所坚信的关於人、人生、死亡永恒的种种答案,是如此神祕的一种东西,我从未跨越进去过。而他整个剖白自己的过程,卻是如此震撼著我。那些他以前那么坚信不可摇撼的东西,正逐一的摧毀,而我感觉得出来,有一个核心是他死守不放的,就是上帝本身。他怨恨上帝,但他相信有上帝,所以他痛苦。他需要在摧毀中重建,这既耗时又耗工,而且危险。所以雅芳与他的会友们不能容忍。尽管我爱莫能助,但我多希望他能重建起来。否则,我的答案又在那裡呢?
「所以,你这些年过得並不好?」汪平问我。
「不,应当說是飞黃腾达。我只不过是预见了人生的结局。」
「这种人少见。」他說。「是啊!总是活得比別人辛苦。」
「我现在比较能了解你的处境了,真的!」汪平說:「以前我总是不明白。现在我自己沉溺进无法自拔的软弱中,我渐渐便看见了一些过去我未曾看见的东西。譬如你,从前我看见的是你的堕落需要悔改,但我现在明白,你那时实在是很茫然的;又譬如那个船员的太太,当时只看见她在抓一切可拜可求的神明,现在我也明白了她当真的是完完全全的徬徨无助。」汪平向我挥着拳,几乎是愤怒的控诉雅芳:「她的信仰一直不处理最真实的人性,只单单表白超然真理,真令人憎厌;她不能单单期待一个人仅只透过信仰呈现神性的那一面,我是人,我有人性,她需要接纳人就是人。这才是真实。」
「但真实往往最贴近深渊,或许用你们的說法,贴近罪恶。」我忍不住打断他的话说:「这话你自己几个小时前才說过。」
汪平从对雅芳的控诉中愕然的醒转回来,他讶异的望向我。
「你彷彿才在人性面前睡醒,而我已与人性奋斗了十多年。你知道人会陷在仇恨中,喜欢仇恨、需要仇恨无法自拔吗?你知道人性当中有一种对权力永不满足,想吞吃全世界的欲望吗?为什么丈夫会惯性毒打妻子?为什么父亲要强暴女儿?为什么人会沉溺赌与毒瘾……」。
汪平仍旧讶异的望着我,我方才发现我言语表情的激动,我已不知不觉从位子上也站了起来。我们俩正面对面站著。
「深渊有力量,要把人性最残缺不全的部分引逗出来,人总是无力抗拒;所以才有心理医师。可是我跟你说,我能作的还是这么有限。所以我才会预先看见了人生的尽头。有沒有另一种超越的力量,将人性中的善引逗出来,甚至超越美善的极限,比美更美,比善更善?」
「天哪!现在的你比我更像牧师!」汪平喃喃自语:「是荒谬?还是幽默?」
(十二)
汪平离去的时候已是夜半。妻打过电话来问。这天是他女儿的忌日,他上坟后过来我这里,而他回去以后,仍旧要面对他与雅芳之间亟待解決的问题,他无法逼雅芳面对真实,正如雅芳无法逼他不去怨恨神、並怨恨雅芳。他信仰的重建,仍是一条漫长的路。我早說过,我帮不上他的忙。我只能把隐藏不明的分析成真实,把真实的分析得更真实;人性的突破与超越,我能作的本就有限,遑论鼓励他重建那神祕我未曾体验过的信仰!
「能跟你谈,真好!」汪平走前說。
「你在急难时会想到我,真好!」我也回答他。
「对了!」他临出门前,我攀住他的肩說:「那个你梦中的女人,我想,是你对雅芳的期待。」
「或许是吧!」他說。
汪平后来怎样了呢?他申请到一年的休假,终於可以暂时停止作「双面人」的痛苦,好好的重整他的信仰。重整的过程,历时漫长而艰辛。而我相信他一定会成功。因为他自始至终相信上帝存在,这对我而言是个了不起的信心。我也需要他成功。因为我跟你說过,我已走到人生尽头,我在等一个答案。他跟雅芳之间的破裂关系,则是更漫长艰辛的一场奋斗了,因这牵涉到雅芳。雅芳是另一个故事。
很久以后,我收到汪平一封短短的信,信上說:「那个梦中的女人,不是雅芳,是上帝,祂像母亲般接纳了我的一切不幸、软弱与痛苦,並我的罪。祂是死过一个儿子,为我一切不幸、软弱、痛苦与罪恶而死。我需要认识这个梦中的女人,认识上帝的接纳与饶恕並祂的爱是深到什么程度。只有这样,当我想及我女儿的死,我才有办法原谅我自己。」
我相信他走得出来,我相信。至於你,听完这个故事,是什么反应呢?你的反应,也是另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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