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连载：美好的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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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美好的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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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 好 的 仗

 

 

 

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从此以后，有公义的冠冕为我存留……

——《新约·提后4：7-8》

 

 

第一章

 

一

1869年春天的一个上午，苏格兰爱丁堡郡的乡间，芳草凄凄，阴雨绵绵。浸礼会中国差遣委员会的几名干事，在秘书长布朗的带领下，身着黑色西装，神情严峻，肩扛棺椁，脚踩泥泞向着一处墓园行进。雨水打湿了他们的头发、眉毛和衣服，雨滴在满是皱褶的面颊上滑落。稀稀零零的送葬队伍跟在后面，发出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和咳嗽声。一个叫杜格尔德·理查德的高高瘦瘦的青年跟在队尾。

队伍来到墓穴旁，干事们将棺椁小心翼翼地放进去，主礼人布朗用低沉嘶哑的声音开始了简短的声明。

“主啊，今天又有一名儿女来到您的身旁，他的名字叫爱德华。一年前，为了服从您的召唤，只身前往遥远的东方，拯救那些依旧在黑暗中痛苦挣扎的灵魂。不幸的是，这名可爱的青年被病魔侵害，未能实现您的嘱托。主啊，求您赐福给您的儿女，让他将荣耀归于您，在天上永享平安。阿门！”

“阿门！”众人低声附和。

布朗将一把泥土撒进墓穴，干事们依次将泥土的鲜花扔下去，杜格尔德·理查德将最后一把泥土撒向棺椁。墓园工人扬起铁锨，用带着石块的泥土将棺椁渐渐掩埋。人群缓缓离去，唯有杜格尔德·理查德依然将自己高高瘦瘦的身躯静止在墓穴旁。雨水彻底弄湿了他的头发，水珠在他头上闪着亮光，他的外衣也被湿透，他却丝毫不觉寒冷。

“嘿！你在那干嘛？”一声叫喊打破了平静，杜格尔德·理查德的哥哥约翰，打着雨伞，急匆匆赶来。

理查德眨了眨眼睛，依旧伫立，凝视着洁白崭新的花岗岩墓碑。

约翰不忍心打断弟弟的哀思，耐心在一旁静候。他耸耸肩，自言自语道，“哦，上帝，救救他吧。”

过了一会，理查德缓缓转过身来，抹去脸上的雨水，跟着哥哥一起往墓园外走。

“该死的天气，”约翰嘟囔道，“阴雨天总是让我情绪不振。哎，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决定了，”理查德道。

“太好了！”约翰拍拍理查德的肩膀，笑道，“理智终于主宰了你！真为你高兴。今后我们会并肩作战，打造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感谢上帝，赐给我们无穷无尽的海外市场！哈哈！”

“我决定不跟你合作，”理查德低声道，语气平静而坚定。

“你说什么？”约翰没听清。

“我要走我自己的路，”理查德道。

约翰突然站住了，望着弟弟前行的背影，不知所措。一阵风差点将雨伞从他手中吹落，他气急败坏地将雨伞扔掉，大踏步向弟弟追去。

理查德的家是一座非常漂亮的农庄。一幢有几十个房间组成的二层楼房是农庄的主体，楼的外面有接近一人高的石头围墙，围墙内外是各种枝叶繁茂的参天大树，连接乡间与农庄的道路由踊石铺就。整个庄园美丽、恬静而舒适。

理查德回到家，换下被淋湿的衣服，来到餐厅吃饭。哥哥约翰早已坐在那里，皱着眉，两眼发呆，默默地用羹匙舀着肉汤。理查德坐在他对面，将沾着肉汤的面包送进嘴里，慢慢咀嚼着，一边看着当天的报纸。

“我们再谈一次好吗？”约翰轻声道，盯着弟弟的脸。

“有这个必要吗？”理查德低声道，目光仍在报纸上。

约翰摇摇头，沉默片刻，突然夺过理查德报纸，揉成一团，丢在地上。理查德似乎早有准备，静静地打量着他。

“我们两个肯定有一个有问题，对吗？”约翰一脸怒气。

“我想是，”理查德低声道。

约翰一声冷笑，“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为要把自己扔到中国去？！为什么？嗯？”

理查德微微一笑，“我也不明白。”

“够了，真的够了！”约翰脸上的肌肉抽搐着，高声叫道，“难道你想成为第二个爱德华，在可怕的缺医少药的中国被自己的病人染上伤寒？！难道你认为这才是你为上帝尽职尽责的唯一方式？难道像我这样争取做一个成功的商人，就是对上帝的亵渎和背叛？”

“我从来没这么说过，”理查德耸耸肩，“只是选择不同罢了。”

约翰摇头叹气，“行了，理查德，现实一点好吗？我真的不希望不久的将来参加我弟弟的葬礼！跟我一起做贸易吧，到东方去，到印度去，到中国去，甚至任何地方，去推销我们的布匹、咖啡和人们需要的东西。只要我们勤奋，就一定能成功！”约翰攥紧双拳，在空中挥舞，两眼发出耀眼的光芒，俨然一个激情澎湃的演说家。理查德被他的慷慨激昂深深吸引了，甚至忘记了咀嚼。

“如果我有你的演讲天赋该多好，”理查德道，“那样，会有更多的人跟随上帝的脚步。”

约翰的手停在空中，目光一下变得黯淡，叹了口气道，“好吧，人各有志，何必强求。”他重新坐下来，喝了一口啤酒，盯着理查德，不紧不慢道，“但是，理查德，你要记住，你不会成功的。”

理查德眨眨眼，不解地看着他。

“中国人需要的是我，而不是你。”约翰意味深长地说。

第二天，理查德走进浸礼会中国差遣委员会秘书处办公室，布朗接待了他。

“你真的仔细考虑过了，年轻人？”布朗翻看着手中的表格，以一种审慎的口气问道。

“是的。”

“不在乎寂寞？”

“是的。”

“不在乎疾病和死亡？”

“我在这里会遇到同样的问题。”理查德笑道。

“不一样，甚至很不一样，”布朗扬了扬眉毛，“虽然你是医生，懂得照顾自己，但那里缺医少药，有些病无法治愈。”

“我是个成年人，可以替自己负责。”理查德语气坚定。

布朗点点头，打量着理查德衣服上的纽扣，若有所思道，“还有一点，你要保证十年内不结婚。”

理查德一脸困惑。

“那里不适合女士生活，尤其是乡村。”

“是安全问题吗？”理查德问。

“当然。”

理查德略作思忖，“这个问题我会考虑。但我想，是否结婚要看情况，我会为自己祷告。”

布朗摊开双手，“就这些。祝福你，年轻人！”

布朗将理查德送到室外，和他紧紧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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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利物浦港口。一艘巨大的邮轮缓缓驶离码头，理查德站在船舷，向着码头上的约翰和布朗挥手道别。

约翰瞟了一眼布朗，低声道，“他是听了您的演说，决定去中国的。”

布朗略感惊讶，“真的？感谢主。”

“您为什么不去中国？”约翰问。

布朗想了想，“也许主对我另有安排。欢迎你加入我们。”布朗伸出手。

约翰耸耸肩，“谢谢，主对我有了更好的安排。”说罢，撇下布朗，独自离去。

几个月后，初夏的一天，邮轮抵达上海港，英国领事怀尔德早已在站台上等候理查德。两人相见，分外亲热。人力车穿大街，走小巷，经过漂亮的外滩，将理查德带进一座美丽的花园别墅。

怀尔德带理查德参观了领事馆的房间，将一套舒适的房间介绍给理查德。

“舒舒服服洗个热水澡，”怀尔德道，“晚点过来吃饭。”

“谢谢，”理查德道。

怀尔德迈动灵活的双腿，几乎踩着舞步，将保养得很好的身体带出理查德的视线。

理查德走到窗前，望着宽阔的草坪和成荫的绿树，深深出了口气，低声道，“China，I’m coming.”他似乎想起什么，急忙改口，用生硬的汉语道，“中国，我来了；中国，我来了。”

一声压抑的笑打断了他的语言练习，循声望去，一个中国女仆正笑嘻嘻地看着他。“您的热水和毛巾准备好了。领事让我通知您，晚餐将于七点开始。”

理查德道了谢，走进浴室。他舒舒服服地躺在浴盆里，享受着热水的抚摸，不知不觉间竟然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理查德突然被激昂的圆舞曲惊醒。他急忙穿好衣服，来到楼下，发现别墅大厅里正在进行一场盛大的舞会。舞影婆娑，气氛热烈，人人脸上洋溢着快活的神色。领事怀尔德正在和一个年轻的女子在舞池中央旋转，舞步花哨，令人眼花缭乱。怀尔德发现了理查德，将舞伴交给身边的一名男子，径直向理查德走来。

“餐厅里为您准备了晚餐，”怀尔德说，“抱歉，仆人说您睡着了，没敢搅扰您的美梦。”

理查德摇摇头，“不，抱歉的应该是我。”

怀尔德望着欢快起舞的人们，笑道，“我这里是不是有点奢华？”

“不，很好，”理查德礼貌地笑笑。

怀尔德从餐台上拿起一杯香槟，递给理查德，自己也拿起一杯，两人干了一下。

“听说您要去山东内地，接替您的前任？”怀尔德一边跟熟人打着招呼，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是的，这是我的计划。”理查德道。

“可您知道吗？”怀尔德道，“口岸也很需要灵魂的导师。就拿上海来说，越来越多的西方人到这冒险，他们对属灵生命的追求，仅靠当地牧师来满足远远不够。”

“这个我倒没想过，”理查德道，“毕竟这是我第一次来中国。”

“是的，”怀尔德点点头，“我希望您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仔细观察，然后再确定方向。”

“不过……”

“用不着立即回答。”怀尔德打断理查德，“我不知道您喜不喜欢金钱？原谅我冒昧地问您这个问题。我的意思是说，大部分人既需要上帝，也需要金钱。这里有很多挣钱的机会，有不少牧师在为主做工的时候，也收获了许多财富。您不觉得这也是主的应许和奖赏？”

“这的确是主的应许和奖赏，”理查德道，“不过，主要奖赏什么人，全由他来决定，他的儿女看来只有服从。”

怀尔德哈哈大笑，“您的回答无懈可击。不过我倒觉得，机会有时候在人的手里，因为上帝给了我们自由意志。您说呢？”

“上帝的确给了我自由意志，”理查德道，“所以我选择他走过的路，而不是追求财富。”

怀尔德凝视着理查德，不住点头，“您很让我陪佩服，谢谢。”

一对舞伴从怀尔德身边经过，他招招手，将这对舞伴叫到自己身边，并介绍给理查德。男舞伴是美国长老会的青年牧师史密斯，女舞伴是史密斯的妹妹珍妮，同样也是牧师，跟哥哥一起在上海做主的使者。

“欢迎来到上海！”史密斯伸出热情的手。

“您会喜欢上这的，”珍妮脸上浮起美丽的微笑。

“也许，他们会让您对未来有新的认识，”怀尔德冲着理查德笑道，“失陪。”说罢，向着一个等待邀请的女士走去。

“我在这里编一份报纸，我是主编，我妹妹是我的助手。”史密斯道，“我目前很需要人手，如果您愿意，可以到我们报馆看一看。”

“谢谢您的赏识，”理查德道，“改天一定登门拜访。”

“您为什么要去内地，而且还是乡村？”珍妮好奇地问道，“您认为内地比口岸更容易开展工作？”

“是否更容易开展工作我没想过，”理查德道，“坦率地说，我认为也许内地更需要真理。”

珍妮耸耸肩，做出一个不置可否的表情。

“您们两位一直在上海吗？”理查德问。

史密斯和珍妮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笑了。“也可以说是，”史密斯道。

“在上海，有多少中国人开始信赖我们的主？”理查德又问。

史密斯和珍妮面面相觑，继而摇摇头。

理查德迷惑不解。

“很惭愧，”珍妮低声道，“到目前还没有。”

“哦，上帝，”理查德轻声叹道。

“所以我们佩服您的勇气，”珍妮道，“内地应该比口岸的情况更糟。”

“更糟？怎么会？”

“当然是更糟，”史密斯道，“除了一无所获，愧对主以外，你能得到的只有疾病和死亡。”

爱德华葬礼的场面突然跃入理查德的脑海，他呆呆地望着翩跹起舞的人们，一个强烈的意识猛然闪现：“难道自己的选择错了？”

一个男子将珍妮领进舞池，两人立即融入舞蹈者形成的漩涡。

“您为什么不跳舞？”史密斯打断理查德的思绪，笑道，“把问题留给明天吧！”一边说着，史密斯向一位女士伸出手，和她轻快地旋转起来，将理查德形单影只地留在餐台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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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接下来的一周里，理查德一边学习汉语，一边在史密斯和珍妮的陪同下，领略上海外滩宏伟的西式建筑群。理查德觉得，整个上海滩的规划和设计跟祖国的利物浦非常相似，史密斯和珍妮同意他的观点，并告诉他，自从30年前开埠以来，上海的变化日新月异，越来越多的西方人把这里视为投资热土并取得成功。外滩十里洋场就是一部活生生的财富生长史。

周末，理查德加入领事怀尔德的团队，骑着马在周边乡镇的田园风光间徜徉，渴望看到那在家乡随处可见的尖尖的屋顶和十字架，然而，他失望了。礼拜日，他回到上海滩，走进教堂，参加了一次由史密斯主持的敬拜，震惊地发现，会众里没有一个中国人。珍妮作为唱诗班的女高音领唱，异常投入。若在家乡或者平时，珍妮那动人的表情和美妙的歌喉，以及那天籁之音中对造物主的深情崇拜，一定会让理查德深深陶醉；然而，此时此刻，面对周边一个个熟悉的金发碧眼，他却怅然若失。

不错，上海的租借地带的确是个繁华世界，但又是国中之国——一块在中国土地上建造的西方人的乐园，它将中国人排除在外。神采奕奕、趾高气扬的西方人是如此快活。他们不仅有物质上的富裕，更有精神上的丰盛，眼前的史密斯和珍妮不正在用那动人的语言和华丽的旋律，抚慰那些远离家乡的探险者们的灵魂吗？

理查德并不嫉妒那些成功的冒险者，因为造物主假借使徒保罗的笔端，在《新约》中明确告诫人们，“手勤的要致富，手懒的要受穷。”他们的成功自有他们的道理，那是他们的努力换来的，那也正是上帝的应许和嘉奖。但问题是，这一切跟中国有什么关系？难道这就是我们这些西方人来中国的目的？仅仅获得一块殖民地般的乐土？

下一周，史密斯发来新的邀请——外滩公园揭幕典礼，将有一场精彩的网球比赛。面对请柬，理查德怦然心动，他很久没有欣赏到高水平的网球比赛了。他在医学院学习期间，曾经拿过学院的网球比赛冠军。他热爱这项运动，不光从中感受无限乐趣，更因此获得健康的体魄。如果他留在家乡，可以继续在网球场上驰骋；但东方之行，让他必须有所割舍。跟使命相比，爱好微乎其微。

然而，对于网球比赛的渴望仅仅持续了几分钟，理查德的热情就减退了。原因很简单，公园揭幕典礼又是一次西方人的聚会，这跟他来中国的目的毫无关系。参加这种活动，更多的是一种应酬。就在他犹豫期间，怀尔德也发出了邀请，理查德最终说服了自己。

揭幕典礼这天阳光灿烂，洋人们夫妻结伴，或者挈妇将雏，纷纷涌入外滩边一处由荒地建设成的空旷巨大、绿草如茵的公园。理查德如约来到，珍妮正在公园门口等他，两人寒暄之际，公园告示牌上“游园须知”的两段文字引起了理查德的注意。一处是的第三条：“华人不得入内”；一处是第五条：“不得领狗入内” 。

理查德指着第三条道，“你觉得这条规定合适吗？”

珍妮耸耸肩，“也许是另有所指，谁知道？”

理查德略显激动，“这不公平。”

珍妮笑笑，“公平属于上帝，而我们不是。”

“我觉得应该修改，您认为呢？”理查德道。

“得了，”珍妮嫣然一笑，“我们快迟到了，一会再讨论好吗？”

珍妮的笑容仿佛一种无形的力量，化解了理查德的怒气，推动他迈步向前，随着珍妮来到密密麻麻的人群前。

典礼在欢呼和口哨声中结束，简短而热烈。网球比赛随即开始，人们纷纷涌上看台。女士们撑开洋伞，戴上墨镜；男士们点燃雪茄。史密斯在散步的人群中发现了理查德和珍妮，向他们走近。

“怎么样朋友？”史密斯对理查德道，“上海是不是一个魅力无限的城市？”

“的确令人向往，”理查德礼貌地附和，“但也有不尽人意之处。”

“哦？”史密斯略显惊讶。

“‘华人不得入内’，”理查德一字一顿道，“你觉得这样的告示公平吗？”

史密斯面带惭色笑了笑，“的确有点不公平，可这个公园是商人们捐资兴建的，一切由他们做主。”

“作为主的使者，不应该认同这样的理念，对吗？”理查德追问道。

“当然，”史密斯道，表情有些无奈。

“那就请你把这句话去掉，”理查德神情严肃。

史密斯和珍妮同时笑了。

“公园的管理属于委员会，我们只有建议权。”珍妮道。

“您是委员会的秘书长，”理查德对史密斯道，“完全可以动用自己的影响力。”

“的确可以，”史密斯道，“可如果那样的话，情况会非常糟糕。”

“什么情况？”理查德追问。

史密斯摇了摇头，“您可以想象一下，如果放任中国人进来，这个公园将会成为乞丐的乐园！商人们不会答应！”

“是您惧怕乞丐还是商人惧怕？”理查德目光如剑，直刺史密斯双眼。

理查德的激动情绪引起旁人的注目。

“放松点，”珍妮道，“我们讨论，不要争论。”

“我们是在讨论，”史密斯挤挤眼。

“是的，这是讨论，不是争论，”理查德朝周围的人微微一笑。

两人主动走到远离人群的地方。

“请继续回答我，”理查德道，“是您惧怕乞丐还是商人们惧怕？”

史密斯一时无语，躲避着理查德的目光。

“您认为主耶稣当年传福音的时候，也惧怕乞丐吗？”理查德继续追问。

“您觉得您有资格教训我是吗？”史密斯突然抬起头，一脸怒气。

“请您回答我的问题，”理查德语调异常平静。

珍妮不安地看着两个人。

史密斯一脸苦笑，“好吧，按照您的公平原则，您认为中国人应该跟我们平起平坐，对吗？”

“您认为呢？”理查德反问。

“我认为不。”史密斯斩钉截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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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理查德望着史密斯涨红的脸，告诫自己耐心听下去。

“不错，我们都是上帝的儿女，但我们和中国人完全不一样，”史密斯加重语气和手势，继续道，“我们信奉上帝，他们对造物主茫然无知；我们有一整套完备的法律体系，他们民刑不分；我们有辩护制度，他们的犯人却享受不到基本的权利；我们男女平等，遵守一夫一妻制度，而他们的妇女只是男人的玩偶和生育工具；我们的女孩可以接受教育，他们的女童必须忍受缠足的痛苦……”

理查德平静地望着史密斯，似乎在鼓励他继续下去。史密斯面红耳赤，喘了口气，继续道，“他们以丑为美，扭曲人性；他们不讲诚信，皇帝是这方面的楷模；他们的民众毫无公民意识，他们的国家极少公益事业；如果不是我们的商人捐资兴建了这所公园，你永远不会找到周末能带着全家散步的地方……”

史密斯咽了口吐沫，摇摇头道，“太多了，如果一一列举，明天也讲不完。最后，还有一点，为了让他们摆脱蒙昧，我们很多人飘洋过海，做出牺牲；而你很难想象，中国人为了拯救他们的邻居，哪怕走出家门一步！这就是区别，难道还不够吗？”

理查德被史密斯的演讲口才吸引，某一瞬间几乎忘了他的谈论内容。珍妮在一边微笑，目光轮番在两个男人身上扫来扫去。

“如果我们跟中国人平起平坐，我们是否也要像他们那样生活？哦，我的上帝，那还不如杀了我！”史密斯张开双手，仰望蓝天。

珍妮被哥哥夸张的神态逗笑了。史密斯结束演讲，望着远方，大口喘气。

“这就是你认为‘华人不能入内’的全部理由？”理查德问。

“当然。”史密斯道，“中国人可以和我们平起平坐，但这需要时间，需要过程，需要中国人的觉醒、进步和改变。”

“可是，在繁华的租界里声色犬马，中国人就可以被改变吗？”理查德大声问。

史密斯一愣，脸色涨红，“您在指责我吗？”

“对不起，我不是在指责您，”理查德歉意地笑笑，“我在陈述一个事实。难道不是吗？”

“您这么说不公平，”珍妮插言道，“没有人留恋这里的生活。我们留在这，只是策略不同。”

“策略？请您解释。”理查德转向珍妮。

“坦率地说，中国人是蒙昧的，”珍妮道，“他们对世界的错误认识影响了他们对上帝的感受。因此，要想改变中国人的信仰，首先要完善他们的知识，通过对大自然的解析，让他们从中了解上帝的运作，进而发现并寻找上帝。”

“所以，我们一起办报纸，希望能够开化中国人的头脑，”史密斯补充道。

“知识固然对寻找上帝有所裨益，”理查德道，“但我不认为这是必须的过程。”

史密斯冲珍妮做了一个鬼脸。

“主耶稣所在的使徒时代的知识，能跟工业革命的今天相比吗？”理查德道，“难道彼得、保罗这些伟大的门徒，是因为具备了苏格拉底般的丰富知识才选择了主的道路？彼得不过是个渔夫，保罗的职业是编织帐篷，马可是个税吏，他们的知识跟他们的社会地位一样可怜，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成为伟大的使者。历史上那些伟大的圣徒，又有几个是科学家呢？”

“完全同意，”史密斯道，“但是您忘了一点，我们现在是在中国，而不是遥远的欧洲。”说罢，和珍妮对视一笑。

理查德叹口气，“我知道我说不服你们，但是，”他加重语气，“我不会留在租界。”

“那真是太遗憾了！”领事怀尔德突然举着一瓶香槟和几只高脚酒杯凑过来，逐个给三人斟满，“为了那些无私的商人和美丽的公园，干杯！”

众人举杯致意。

“看来您还是决议要走？”怀尔德问。

“谢谢您的好意，领事先生，”理查德道，“跟中国人在一起，才是我来这里的目的。”

怀尔德点了点头，“我多么希望自己能有您的理想和决心，不过，这对我来说，恐怕将永远是一种奢望。”说罢，哈哈大笑。

网球比赛结束了，人们走下看台，纷纷向草坪上的餐桌走去，开始尽情地享用美味。鲜花盛开，鸟儿啁啾。草坪上，淘气的孩子们追逐嬉闹；耳鬓厮磨的情侣亲密相拥，频频调情；仆人们守候在餐桌边，为主人们揭开一道道佳肴。莫扎特的弦乐四重奏在公园上空旋转，更增添了快活的气氛。怀尔德向理查德讲述着自己在家乡的垂钓乐趣，时常开怀大笑。

突然，一声巨响在空中炸起，将人们手中的刀叉和酒杯纷纷震落。人们面色苍白，面面相觑，完全被突如其来的巨大声音惊呆了。几秒钟后，人们缓过神来，四处寻找声音的方向。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几个英国海军陆战队员骑马闯进公园，在草坪山兜了一个圈子，将剽悍的烈马勒住。战马喘着粗气，马蹄依旧不停在践踏草地，发出得得的声响。

怀尔德从餐桌旁站起，向几个英国骑兵走去。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跳下战马，向怀尔德致礼，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整个草坪鸦雀无声，人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怀尔德和英国军官的身上。几分钟后，怀尔德面色紧张地走到草地中央，站在英国国旗旗杆的方台上，环视整个草坪，清了清喉咙，大声道：“女士们，先生们！现在向大家宣告一个沉痛的消息！几天前，在天津港发生了一起针对西方人的暴乱和袭击，法国领事丰太业先生和妻子，还有传教士、修女和商人，一共二十一人，被一伙中国人杀害了！”

人群发出一阵惊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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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女士们，先生们！”怀尔德继续说道，“为了应对可能出现的排外骚乱，我们将成立一支志愿保安队，以保护租界内外国人的人身和财产安全，志愿者三天内随时可以到英国领事馆报名。”

“我报名！”人群里有人高喊，举起手。

报名声此起彼伏，男人们纷纷涌向怀尔德，要求加入志愿保安队。

“这就是中国，”史密斯望着骚动的人群，对理查德道，“它跟您的想象是完完全全的两回事。”

“也许您是对的，”理查德神色黯然，随声附和道，“也许。谁知道呢？”

“我们一起报名吧？”史密斯提议。

“当然，”理查德道，抬脚向怀尔德走去。

“还有我，”珍妮道。

“我想保安队不需要女士，”史密斯摇摇头，笑道。

“当然需要，”珍妮道，“我学过护理，这刚好适合我。”

“我同意她的看法，”理查德道。

史密斯略一思忖，“好吧，我们走。”

三天后，所有志愿者在英国领事馆集合，接受基本的防卫训练，每两个男人组成一组，配发一杆毛瑟枪。史密斯夸耀过自己的捕猎技巧，理查德便将毛瑟枪交由他掌管。

保安队的培训内容包括战地救生、野外生存、工事搭建和实弹射击，理查德只对前两项感兴趣，但出于责任感，不得不参加完全部课程。最后一项安排在上海郊外，志愿者们来到一处荒地，对着百米开外的稻草人瞄准射击。清脆的枪声此起彼伏，响彻旷野；枪口喷出火焰和烟雾，空气中充满了火药味儿。想到远处的稻草人，有一天会变成中国人，随着自己食指的扣动而倒下，一种强烈的罪恶感在理查德心中油然而生。

理查德退出子弹，对身边歪着脑袋瞄准的史密斯说，“您觉得我们应该用这把枪射杀中国人吗？”

“这当然不是我们来这的目的，”史密斯放了一枪，苦笑道，“假使有一天我们不得不向中国人开枪，那也仅仅是出于自卫。”

 “我不会在任何时候向中国人开枪，”理查德字句铿锵。

史密斯耸耸肩，自嘲地笑了笑，“说实话，我可没您那么坚强。”

“‘动刀的必被刀杀’，”理查德背诵着圣经的教诲。

“我个人认为这是主耶稣对挑衅者的警告，”史密斯道，“并不针对正当防卫者。您以为呢？”

“我认为在主眼里，并没有挑衅和防卫之分，”理查德道。

“您真这么以为？”史密斯一脸惶惑。

“当然。”

史密斯摇摇头，笑道，“不敢苟同。”

打靶归来，租界内风传天津惨案的细节，令人毛骨悚然。第二天，史密斯将最新消息刊发在《时报》上，整个租界为之震撼。报载，由于当地中国人听信传言和伪证，误以为法国传教士拐卖儿童，于是激起民愤，酿成冲突。除了二十多名西方人罹难，还有几十名中国教徒惨遭杀害，死者肢体被剁碎并开膛破肚，望海楼天主教堂、育婴堂、四所基督教堂和法国领事馆被大火焚毁。

整个上海滩被恐慌、压抑的氛围笼罩。各国领事齐聚英国领事馆，商议制定联合行动方案，以应对不期而至的排外浪潮。怀尔德郑重建议理查德无限期延长去山东烟台的计划，待时局平静后再做打算。理查德接受了他的建议。居留期间，理查德抓紧学习汉语，顺利通过了珍妮组织的租界外国人汉语考试，成绩优异。一个月后，当天津教案引发的恐怖气氛逐渐消失后，理查德再次走进怀尔德宽大、豪华、舒适的办公室。

“请坐，理查德先生，”怀尔德总是一副热情洋溢的样子，像是遇见老友。

“上帝保佑，”理查德说，“上海滩没有发生任何可怕的事情。”

“当然，”怀尔德笑道，“蒙神祝福！也感谢您的祷告。您喝点什么？”

“不，谢谢！我是来跟您辞行的。”

“哦？”怀尔德的表情显示，对此他并不感到惊讶。

“我已经买好了船票，下周离开。非常感谢这些天您的照顾！”理查德言语恳切。

 “您太客气了，这是我应该做的，”怀尔德哈哈大笑，继而话锋一转，“不过，既然您提出来了，我倒要跟您谈一谈。”怀尔德正襟危坐，摆出一副恳谈的姿态。

理查德也在沙发上坐直，神情专注，静候怀尔德发话。

怀尔德沉默了几秒钟，抬起头，缓缓道，“我还是希望您不要走，留在这里。”

理查德耸耸肩，“谢谢您的挽留，但这决无可能。”

怀尔德笑笑，用一种异常诚恳的语气道，“我挽留您，是希望跟您合作。”

“可这里不缺少牧师，”理查德道。

怀尔德摆摆手，“当然不缺。请您相信我，这点观察力我还有。”

理查德笑笑。

“我指的是第二职业，您的兼职，”怀尔德道。

“我对商业不感兴趣，”理查德道。

“也许您觉得对您来说这是个陌生的领域？”

“是很陌生。”

怀尔德笑了，“商业是很简单的事情，比您的工作容易得多。您知道我的另一个身份吗？”

理查德摇头。

“我是怡和银行的股东，”怀尔德道，“但我不想仅仅每年拿红利，我想成立自己的公司，可我又不想放弃领事的职位，因为这职位让我获得很多人脉。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理查德点点头。

“我需要合作伙伴，跟我一起从事英中贸易。”怀尔德继续道，“就我对中国市场的了解，未来一百年，我们的生意都做不完。”

“谢谢您的赏识，”理查德道，“但可惜，我缺乏做生意的天赋，如果跟我合作，您会亏得一塌糊涂，甚至破产。”

怀尔德哈哈大笑。

“不过，我可以介绍一个人给您，你们一定会一拍即合。”

“真的吗？是谁？”怀尔德两眼发亮。

“我的弟弟，他的商业嗅觉比我敏感得多，”理查德道，“他正准备到中国来发展事业。”

“太好了！”怀尔德兴奋得大叫，忽觉自己失态，轻声道，“能跟您弟弟合作真的很荣幸。我总觉得，如果上帝给了我们发达的机会，失去它，就是对上帝的不恭。”

“您是什么时候产生这种想法的？”理查德问。

怀尔德面露惭色，“当然，这不是圣经的教诲，是我自己的感悟。上帝给了我们自由意志，不是吗？”

理查德想了想，一边往外走，一边道，“也许吧。可如果上帝知道我们总是借用他的名做事，甚至以他的名义犯罪，他会不会后悔？再见，领事先生，祝您成功！”

“再见！”怀尔德听出理查德的弦外之音，表情有点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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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

一周后，理查德登上开往烟台的一艘小型邮轮，史密斯和珍妮前来送行。

“把这个带上，”史密斯把毛瑟枪交给理查德，调侃道，“算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我说过任何时候都不会向中国人开枪，”理查德道，并不接。

“我听说内地经常有野兽出没，”史密斯笑道。

理查德略一思忖，接过枪，“多谢了。”说罢，和史密斯紧紧拥抱。

“一路平安！”珍妮道，抹去眼角的泪滴。

“谢谢！我会写信给你们。”理查德道，转身登上舷梯。

两周后，一个晴朗的夏日，理查德顺利抵达烟台港。望着远处岸边宽广无垠的大地和树木，理查德不禁怦然心动，自言自语道：“主啊，这就是遥远的东方，这就是您为我预备的土地和人民？我真能不辜负您的嘱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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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驻烟台领事迈克尔一身猎装，风尘仆仆，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望着理查德和一大堆行李缓缓走下船舷。他身边是一对中国夫妇，坐在一辆马车上。迈克尔点燃烟斗，惬意地吸着，马鞍上挂着几只死亡的野兔子和山鸡，鼻子上有褐色的血痂。

待理查德走近，迈克尔下了马，迎上前去，调侃道，“欢迎你，远道而来的上帝的使者！我还以为是有人来接替我的岗位。天哪，您把整个医院都搬来了。”

“你好！”理查德笑道，“您的任期快结束了吗？”

“不，”迈克尔滑稽地一笑，“事实上，它才刚刚开始。”

理查德有点困惑。

“我待会给您解释，”迈克尔眨眨眼睛，指着身边的中国夫妇对理查德道，“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您未来的同事，前太平军文官陈英先生；这是他的夫人，王红女士。”

理查德和陈英夫妇互致问候。

“他们是最后见到爱德华牧师的两个人，”迈克尔道，“也是这里唯一的主的儿女”。

“我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陈英一脸愧疚，“可他还是走了。”

“我们劝过他，怕他被病人传染，可他不听……”王红轻声道。

“这不是你们的错，”理查德道。

“好了好了，”迈克尔用夸张的语调道，“我们单独找时间怀念爱德华先生好吗？我们的客人现在最需要休息。”

    众人轻声一笑。理查德跨上迈克尔为他准备的高头大马，和迈克尔并肩而行。陈英夫妇将理查德的一大堆行李搬上马车，赶着马车跟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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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台港的环境跟上海滩比完全不同，几乎还是乡村的风格。理查德好奇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中国人。

“跟上海滩相比，”迈克尔道，“您觉得这里怎么样？”

“我觉得这里更像中国，”理查德道。

迈克尔哈哈大笑，“您真风趣”。

理查德耸耸肩。“您刚才说什么？您的任期刚刚开始？”理查德问。

“是的，”迈克尔语调沮丧，“我的任期是四年，现在刚刚过去八个月。”

“您有点思乡心切？”理查德试探着问。

“当然，”迈克尔道，“但不全是。我是军人，受不了这种闲散琐碎的生活。”

“所以，您就把情绪转移到这些野兔身上？”理查德笑道，瞟了一眼迈克尔身后的猎枪和山鸡。

“当然！”迈克尔差点叫起来，两眼放光，“看来您是我的知音。也许哪天我们可以一起打猎，比比枪法！”

“也许，”理查德道，语气却让人觉得没有可能。

迈克尔叹了口气，“我发誓，下辈子绝不会再到这个鬼地方来。没有书籍，没有娱乐，没有音乐，没有朋友，只有它们，”迈克尔瞟了一眼野兔和山鸡。

“可您当时就职的时候，没想到会是这样吗？”理查德问。

“跟您一样，”迈克尔道，“我也是接替别人来的，临时性的。我以为会有人马上接替我，但是……算了，不说这些，我们跑一段，看看谁先到，如何？”

理查德觉得有趣，“当然可以。”

迈克尔两脚一夹马镫，马儿箭一样窜出去；理查德也扬鞭催马，紧跟迈克尔而去。马蹄荡起的烟尘弥漫了小路，中国人吃惊地看着一闪而过的两个金发碧眼的外国骑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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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直跑到领事馆前，几乎同时到达。烟台领事馆只是一栋二层小楼，不及上海领事馆花园别墅的十分之一大，简约而朴素。

“这几乎是我半年来唯一的娱乐，”迈克尔道，跳下马，将缰绳交给仆人，带着理查德向树荫下的餐桌走去。

理查德入座，接过仆人递过来的毛巾，擦着脸和手。

“你可以住在这里，”迈克尔笑道，“直到厌倦。”

“不，谢谢！”理查德道，“我要跟中国人住在一起，像爱德华那样。”

“有那么着急吗？”迈克尔问。

“我必须入乡随俗，”想到上海滩折磨人的应酬，理查德脱口而出。

迈克尔愣了一下，“好吧，先吃点东西，待会再说。”迈克尔对着厨师说，“给我的朋友来一个宫爆鸡丁，一个红烧鲤鱼，一个葱爆羊肉，一大张煎饼。”迈克尔冲着理查德笑道，“标准的鲁菜，入乡随俗。”

两人吃罢晚饭，陈英夫妇也到了，理查德起身告辞，跟着陈英夫妇向烟台镇中心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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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英将理查德领进一处早已订好的客栈，安排理查德住下。这是一间不大的客栈，设备陈旧，却是烟台镇中心最好的一家。理查德租了两间屋，一间放医疗设备，一间自己住。考虑到理查德初来乍到，陈英决定留下来，住在理查德隔壁，放医疗设备的那间屋，以方便照顾他。

    放置好行李，理查德从井里打出凉水，洗了个凉水澡。天黑下来，出于兴奋和好奇，他睡不着，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四周万籁俱寂，伸手不见五指，跟大上海灯红酒绿的夜生活判若云泥。想到终于来到中国人中间，他感到无比充实，甚至有些激动。院外传来打更人报平安的吆喝声，让寂静的黑夜更显得寂寥。他听不懂打更人说什么，只是觉得新鲜有趣。终于，走累了，理查德回到屋里。他发现，陈英的屋里已是一片漆黑，隐约听到陈英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