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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室 (彭柯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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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0-22 21:3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序    

 

 

 

 ?希伯来书的作者曾论到一群因信心忍受苦难的人,他称他们为“本是世界不配有的人”。对彭柯丽女士,我亦有同样的感觉。神免去她的死,将她当作礼物留给我们这一代。我们不但能由她身上支取灵感,她也成为我们勇敢的榜样。

    ??“史诗”二字该最能代表这本书的内容。在这本书中我们看见英勇的美德被戏剧性地描述出来。从每一章书中,我们都能读到一段有关信心的见证,也是这种单纯而又无畏的信心多年来带领柯丽走过一条充满恐怖与迫害的死荫幽谷。

    ??我们实在很难将柯丽奉献的生活讲解得清楚。世上还有许多爱神的人,他们身受逼迫之苦;柯丽女士却带着智慧与优雅的步伐,行过这条逼迫的火途,留下一个真正“殉道者”的标记。

    ??因为她爱耶稣,因为她肯为十字架的缘故完全地献上自己,她才能行过人类最污秽的一章历史,将饶恕的真义彰显给世人看。正如圣经上所说的:“因为祂如何,我们在这世上也如何。”柯丽一次又一次地发现基督受苦的精神成为她生活的榜样。

    ??从这本书中,读者还可以学到另一件功课,就是认清友谊的可贵。友谊乃是神所赐给人的礼物。也许那只是两位囚犯交换同情的一瞥,也许是信中一句短短安慰的话,但这些行为都强调了一项来自神的礼物所具有的真正意义。本书生动地描绘出一个女人,她如何单纯地去接受圣经中的每一句话,而将其中的教训借自己既单纯又实际的生活实行出来,这真是一场壮观、动人、关于爱的描述——能为一个失落的世界,重新带来希望。柯丽说,她之所以能由集中营里被释放,实是出于当时一个书记的“错误”,但我认为任何一个人在读过她的故事之后都会同意,她的故事之所以能公诸于世,绝不是一个“错误”。很显然此书能重建各地读者对神的信心。

    ??我深深感谢本书作者生活上的见证,她的受害——她的敬虔——她的幽默感,早已深深帮助并祝福了我与我的一家,我深信它也必能同样地帮助你与你的一家。



    ——葛理翰

 


 


    译者序


 

 


    ??去年圣诞节后,李定武弟兄和李陈长真姊妹来访,拟邀请内子李玉珍女士为“翻译中心”转译《TheHidingPlace》一书。由于内子正在写作另一本小书,因此无法答应。我自己虽然工作很忙,又已有八年多没有从事中文写作及翻译,但内心对这似乎有点感动。经过数天的祷告默想后,决定接纳这一托付。于是去函李君夫妇,告知自己的决定。

    ??感谢神!本书译稿于六月底完成。由长真姊妹负责校对及抄写。长真姊妹工作态度十分认真,文笔又极流利活泼,对译文润色不少,谨此衷心致谢!在翻译期间我对本书有机会逐字逐句仔细推敲,所得帮助委实不少,因此也敢相信此书对读者会有极大的帮助。这确实是一本见证神的权能和慈爱的好书。书中人物对神的那种单纯而又坚毅的信心必然会给读者带来极深灵感。但愿神使用这书的中译本,叫许多中国信徒的灵性得到复兴;也借着它去引导许多尚未认识真神的中国同胞对祂的权能和慈爱产生倾慕的心。

 



    ??一九七六年七月十六日

    ??周天和序于宾州玻利华长老会

 楼主| 发表于 2010-10-22 21: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百年纪念会  

 

 

 

         清早起来,我心里只记挂着今天究竟是晴是雾?荷兰的正月浓雾多,气候阴冷潮湿,天空也总呈一片灰黑色。然而侥幸的话,偶然也可看见一线淡弱的阳光,透过灰黑的浓雾照射下来。我站在寝室唯一的窗口前,把上身尽量往前倾。在我们所住的贝雅古屋(TheBeje)里总是难见天日,对着窗口的乃是一大片平板的砖墙,这正是人烟稠密的旧哈林市古老建筑物的背面。然而当我伸长颈项往上看时,在那些奇形怪状的屋顶和烟囱上面,我却看到一片灰白色的天空。相信今天天气必然晴朗,正合我们开庆祝会。

    ??我从古旧的壁橱内取出一套新衣,禁不住跳了一下回旋舞。父亲的寝室就在我寝室的下面,但他年高七十有七,一点回旋舞不会把他闹醒。我心想这也许是年老的福气之一吧!我面对衣橱的照身镜把新衣穿上,虽然在一九三七年有些荷兰女人已开始穿长及膝盖的短裙,但我的新衣仍保持着离鞋三寸的长度。

    ??我不禁对着穿衣镜中的身影自怜起来:“你已经不年轻了!”也许那套新装使我对自己的身材特别挑剔:四十五岁的老处女,腰围的曲线早就没有了!

    ??我的姊姊碧茜虽然大我七岁,却仍然身材窈窕,走在街上人们还会禁不住地向她回顾,天晓得那并不是她身上的衣服吸引人,我们小小的钟表铺从来没有赚过大钱。然而不管碧茜穿什么,总是显得那么合身、那么动人。

    ??至于我向来都是不大注重衣饰的,除非碧茜帮我,我总是任凭滚边线口松弛,袜子破了也懒得缝补;领口卷了也懒得烫贴。然而今天情形可有点特别,站在狭窄的寝室里,我对着镜子尽量往后退,仔细审察我的新衣,心中暗喜这种深红褐色对我还算挺配的。

    ??留下通街巷的门铃响了。是顾客吗?还没到七点呢?怎么那么早?我打开寝室的门,朝着回旋曲折的楼梯往下冲,这楼梯是后来补建的,贝雅古屋原是两座房子。前面那座乃是典型的旧哈林市住屋,一共三层高,每层两房,但只有一房那么宽。不晓得在哪一年后墙给打通了,与后面一座更窄小的房子连了起来。那房子只有三个房间,每层一房,这个回旋曲折的楼梯就这样夹在这两座房子中间。

    ??尽管我跑得快,碧茜还是先我而到。门一时全给鲜花掩住了。碧茜接过那一大束鲜花,一个身材矮小的送花童出现在眼前。他说:“小姐,今天可是开庆祝会的好天气呢!”他边说两眼边越过鲜花往室内瞄,想看看咖啡与蛋糕摆出来没有?稍迟他也会来参加庆祝会的,其实不只他来,全哈林市的人似乎都会来。

    ??碧茜与我忙着在花束中搜寻送花人的卡片。“是毕伟送的!”我们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

    ??毕伟是个极有钱的顾客。他不仅买最好的钟表,而且时常到我们店铺楼上的住家来聊天。他的真名是史洛林。“毕伟”是我和碧茜私下给他起的绰号,因他酷似狄更斯作品里一张插图中的人物。史洛林无疑是全哈林市中最丑的一位先生,他身材矮胖,头上光秃秃的好像我们荷兰出名的乳酪。一对斜眼令人怀疑究竟他是在看你还是在看别人,然而尽管他貌丑惊人,但是心地和善,为人十分慷慨。

    ??花是从侧门送来的,那扇门多半是家人用的,向着屋旁的一条小巷而开。碧茜和我把那束花拿进铺子来。我们通过小甬道首先来到修理室。那里面有一张很高的长桌,是父亲经年累月辛勤工作的地方,他是荷兰最有名的钟表修理匠。在修理室的正中则是我的工作长桌,学徒汉司的长桌则在我的旁边,其次靠墙的长桌则属于老基士。

    ??修理室外面是顾客交易的地方,玻璃橱里面摆满了形形色色各式各样的钟表,看来真是琳琅满目。当我和碧茜拿花进去时,墙上的挂钟都正敲七点。我们环顾四周,想物色最适当的地方摆放鲜花。自孩提时起我便喜欢到这里来,因我觉得有上百的钟表嘀哒、嘀哒地在欢迎着我。

    ??室内仍旧很暗,因为靠着街的百叶窗还未打开。我开了店门的锁,门外就是那狭窄的百德街。这条街上其他的铺子都还未开门,一切显得极其宁静。我们的隔邻是家眼睛铺,再过去是服装店和面包铺,魏勒的皮货铺则在对街。

    ??拉开百叶窗后,我默默站在窗前,欣赏着自己和碧茜合力点缀好的橱窗。为了这一小块地方,我常和碧茜争持不下。我认为我们应该在这橱窗里摆满各式各样的货色,但碧茜认为只要摆上两三个漂亮的钟表,下面垫上一块丝巾或一幅锦缎,会显得更为高雅、更有吸引力。但这一次我们两人都很满意,橱窗里摆了许多百年以上的挂钟与袋表,都是我们从朋友和全市的古董商那儿借来的,因为今天是我们钟表铺的百周年纪念日。在一八三七年正月的今天,祖父在这窗柜上挂上了我们自己的招牌:彭家钟表铺。

    ??哈林市教堂的钟声已经断断续续地响了将近十分钟,报告市民已是早上七时。但离此不远的市区广场上圣柏和教堂的大钟现在才庄严地响了七下。虽然正月清晨的气温很低,但我仍禁不住逗留在街上数算那大时钟的响声。当然,现在哈林市的人家家都有无线电收音机了,但我还记得早年这城里的人都是按着圣柏和教堂的钟声作息。只有火车站的人和其他需要准确时间的人,才到我们铺子里来校对“天文台钟”的时间。父亲每个星期都坐火车到阿姆斯特丹去,在海军天文台校对时间。他常因他那只“天文台钟”每七天才差不到两秒钟而引以为荣。我踏回铺子里,望着水泥墙上的古老挂钟,它仍旧那么光耀闪烁,只是好像不及从前那么威风了。

    ??街巷侧门的门铃又响了,又有花送来,这样连续了一小时左右。大大小小的花球,有些是加工过点缀好的,有些则是自栽的盆景。今天的庆祝会虽然是为我们的小小钟表铺而开的,但本市市民的情谊却是冲着父亲来的。他们都称他作“哈林的老伯伯”,今天他们要以行动来表示对他的爱戴。当楼下的修理室及铺面再容不下另一束花时,碧茜和我只好把花带到楼上正对下面铺子的两个房间来。那是母亲的姊姊贞苏姨妈的房间。虽然她已去世二十年,但她的身影似乎仍隐约地留连在她所遗留下来深红色巨型的家具里。碧茜把一盆在温室里栽的郁金香摆上,退后几步细细欣赏,禁不住娇声欢呼起来:

    ??“柯丽,你看,这盆鲜花真使这房间生色不少!”

    ??碧茜真可怜!每年春天,她总爱在窗台上栽各色的盆景,但是这座古屋与其他建筑物过于毗邻,缺乏阳光,因此所栽的盆景从来都不茁长、开花。七点四十五分学徒汉司来了。八点正女店员兼管簿记的杜丝也来了。杜丝貌不惊人,性情又乖僻、暴躁,因此一直找不到一份固定的职业。但十年前父亲雇用了她,从那时起她便一直留在我们铺子里面工作。父亲温文儒雅的态度潜移默化了她,虽然她是宁死也不肯承认,但她热爱父亲的程度绝不亚于她对世上其他人厌恶的程度。我们让汉司和杜丝应门,随即上楼去吃早餐。

    ??当我摆上餐碟时心想:现在只有三个人一起吃早餐了。我们的餐厅是在后面那座房子里,离前面的铺面有五级楼梯高,但又比贞苏姨妈的房底。对我来说,这餐厅乃是正座房子的中心。餐厅里面只有一个窗子,向着街巷而开。餐桌用一张毛毡盖住。记得我年幼的时,常把餐桌当作帐篷或海盗的藏身窟。后来上学了,则在餐桌上做功课。冬天夜里,妈妈会在这里朗诵狄更斯的名著给我们听,砖炉里的煤发出霹雳声,不断地爆出红色的火光,似乎在欢呼着:“耶稣得胜”。

    ??如今我们只使用这餐桌的一角,因为家中只剩下父亲、碧茜和我三个人。然而我总觉得家中其他的亲人仍然都在这里。这边是妈的座椅,三位姨妈的座位也在那边。(除了贞苏姨妈之外,妈的另外两个姊妹也曾与我们同住在一起。)在我座位的旁边是我的另一个姊姊娜莉的座位,家中唯一的男孩伟廉则坐在父亲旁边。

    ??娜莉和伟廉都早已结婚,有了他们自己的家庭。妈和三位姨妈也已去世多年,然而我却仿佛看见她们都仍在这里。当然她们的座位并没有长久空着。父亲受不了屋子里没有小孩的那种寂寞,每当他有孩子需要一个家时,一个新面孔便出现在我们的餐桌旁。虽然我们这钟表铺赚不了什么大钱,但父亲却有办法在自己的四个孩子都成长之后,另外还抚养了十一个孩子。现在连那十一个孩子也都长大,各自结婚或离家工作去了。因此在餐桌上我仍然只摆上三个餐碟。

    ??碧茜从那个小得比一间储藏室大不了多少的厨房里把咖啡拿了进来,又从碗橱里拿出面包,当她把面包摆上餐桌时,我们听见父亲下楼的脚步声。如今他在那个弯曲的楼梯上走动的步伐似乎慢了一点,然而仍总是很准时地到达餐厅。按我记忆所及,他每天早晨都是准八点十分进入餐厅的。

    ??“爹!”我亲了他一下,闻到那留在他长胡的雪茄香味。“今天天晴正好开庆祝会!”

    ??父亲的发须都已雪白,好似碧茜为这特别的节日所摆上的白桌布,但他那对圆厚的眼睑后面的蓝眼睛里,仍像素常一样闪出慈祥的光辉。他来回地注视着我和碧茜,脸上流露着快乐的神情:

    ??“亲爱的柯丽!亲爱的碧茜!你们俩打扮得多么秀丽!多么可爱!”

    ??他坐下低头祷告,为早餐献上感谢,然后继续热烈的说:“你母亲如果在世,必然会喜欢你们穿这种时髦的衣服,看你们穿得那么漂亮!”

    ??碧茜和我努力把视线集中在咖啡上,免得自己笑出声来。这些所谓“时髦衣服”是我们那些年轻侄女们认为早已过时的古董,她们时常想说服我们穿艳丽一点的衣服,裙子要短,胸口也要再开低些。然而尽管我们穿得保守,但母亲在世时,可从来没穿过像我这种深红褐色的长衣,或像碧茜那件深蓝色的长裙。在母亲那时代,凡是已婚的妇人或是“到了年龄”还未出嫁的女子,都只能穿由下颚长及地的黑衣裙。我从来就没见过母亲和姨妈们穿过别种颜色的衣裳。

    ??碧茜说:“妈会多么喜欢今天所有的节目啊!你还记得她多么喜欢特别的喜庆日子吗?”

    ??妈做事迅速,为人慷慨,人们才说一声:“恭喜!”她就已经预备好咖啡和蛋糕去祝贺了。她几乎认得全哈林市的人,特别是那些穷人、病人和被遗忘了的人。一年到头,几乎没有一天不为别人庆祝什么的,而每次她都要兴高采烈地说:“这是一个特殊的喜庆日子!”

    ??我们就这样坐着喝咖啡,回忆往事,正像人们在周年纪念日自然而然会作的一样。我们的思潮不仅回到妈健在的日子,甚至追溯到更远的年代,回想到父亲还是个孩子,在这幢屋子里生活成长的情形。“我就是在这间房间里出生的。”父亲这样说,似乎忘了这件事他已对我们说过一百次以上。“当然,那时这里还不是餐厅,而是卧房。床也像壁橱一样镶进墙里。没有窗、没有光,也没有新鲜流通的空气。我是家中第一个生存的婴孩,不晓得在我以前还有几个?但他们都夭折了。你晓得祖母有肺病,但他们不懂得空气会传染,更不晓得要把婴孩与病人隔离。”

    ??这是个回忆往事的日子,然而有谁会料到正当我们三人坐在那里追忆往事的时,前面却有着梦想不到的苦难在等着我们呢?那些惊险、悲痛的经历,恐怖与天堂即将出现眼前,然而我们却丝毫不晓得。

    ??噢!父亲!噢!碧茜!如果我事先晓得那些后果,我还会做下去吗?我还会去做那些事吗?

    ??然而我怎能晓得呢?我怎能想像到这个全哈林市的孩子们都尊称“公公”的白发老人,有一天会被陌生人扔进坟墓里,连个墓碑也没有呢?

    ??碧茜,我这个才华出众、穿着优雅的亲爱姊姊,会被逼着赤身露体地站在一屋子男人面前?那天在餐厅里,这些都是梦想不到的事!

    ??父亲站起来,从书架上取下那本镶有铜铰链的大圣经。杜丝和汉司随即敲门进来。所有屋内的人都要来参加每天早上八点半的读经,这又是我们贝雅古屋的例行公事之一。父亲打开那本大圣经,碧茜和我都屏息以待。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还有那么多的事情待办,父亲必然不会读整章圣经吧!然而他打开路加福音,翻到我们昨天读过的地方。路加福音每章都很长,父亲手指按在要起首读的地方,抬头问:

    ??“基士在哪里?”

    ??基士是我们铺中第三个店员。他身躯佝偻,是个细小干枯的男子。年纪虽比父亲小十岁,看来却比父亲还老。我还记得六、七年前有一天,他第一次进到我们铺子来。衣衫褴褛、形容枯槁,我误以为他是前来讨饭的乞丐,正要打发他去厨房让碧茜给他一碗热汤充饥,他却十分威严地开口了。他是来找一份差事的,愿意给我们雇用他的优先权。

    ??原来基士是属于行将绝迹的一行。他是个到处巡游的钟表修理匠,特长于校正,修理荷兰农夫最喜欢的大摆钟。我不但为他那股高傲的仪表所慑,更令我奇怪的是父亲当场就雇用了他。

    ??后来父亲告诉我:“这些巡游的钟表匠乃是最出色的行家,虽然他们行囊中只有一些简单的工具,但没有一件修理工作他们不能应付裕如的。”

    ??这几年来,事实也证明父亲的话的确不错,全哈林市的人都愿拿他们的钟表来请基士修理。我们从来不晓得他怎么使用我们所付给他的工资,他仍是照样衣衫褴褛。父亲也曾暗示过几次,希望他能穿得整齐些。基士虽然衣衫褴褛,却有着高度的自尊心,最后父亲也只好放弃暗示他了。

    ??这是基士第一次迟到。

    ??父亲用餐巾擦擦他的眼镜,开始读经,他那低沉的口音确实悦耳。正当他要念完的那一页时,我们听见基士上楼的沉重脚步声。门开了,大家都禁不住地倒吸了一口冷气,我们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基士仪容焕发地出现在门口,穿着一套全新的黑色西服、新的格子背心,大花领带,再加上被浆得极挺的硬领。然而他表情严肃,似乎再警告我们不许因为他今天特别的服饰而大惊小怪,因此我只得连忙避开视线,不再朝他看。

    ??父亲带着拘谨、老派的语调,喃喃地说:“呀!我亲爱的伙伴基士,多么高兴看见你——唔——在这个吉祥的日子里看见你。”其实他原来想说的是:“多么高兴看见你穿得这么整齐!”只是临时转口而已,说完随即又匆匆地开始继续念圣经。

    ??但他还未来得及读完那一章,前面铺面的门铃和街巷侧门的门铃都一齐响了起来。碧茜跑过去煮咖啡,又把她事先做好的甜点放进烤箱里。杜丝和我则匆匆地出去应门。似乎全哈林市的人都想作第一个来与父亲握手道贺的人。不多久成群的客人就鱼贯地踏上那弯曲的楼梯进入贞苏姨妈的房间,来向父亲道贺。父亲坐在椅上,整个人几乎都给鲜花掩住了。我正扶着一位年老的客人上楼梯,突然碧茜一把握住我的手臂细声说:

    ??“柯丽!我们杯子不够了,要向娜莉借!我们怎能……”

    ??“我这就去!”

    ??我的姊姊娜莉和姊夫要等到他们六个孩子下午放学之后才能来。我奔下楼梯,从门后取出我的外套和单车,正要推出门槛,突然又听见碧茜的声音,细小却是语气坚定:

    ??“柯丽!你的新衣!”

    ??我只得调头,穿上弯曲的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上最旧的一条长裙,才再踏上脚踏车,顺着高低不平的砖铺街道向前驶去。我一向喜欢骑车到娜莉家去。她和她的丈夫住在离贝雅古屋约有一里半路的地方,也正是这人烟稠密的市区外围,那儿的街道要比市内宽而直,甚至连天空也看来比哈林市的天空要大些。我踏着脚踏车穿过市中心的广场,经过古罗豪桥,跨过运河,沿着华见道前进,身心全部沉浸在冬日淡弱的阳光当中。娜莉住在波士安荷文街,街上各家住屋的款式均同,且屋屋相连,每家都挂着白色的窗帘,窗槛上则栽着各式不同的盆景。

    ??当我绕过街角时,我怎能预见将来有一年的夏日,当附近的风信子成熟变紫的时候,我会站在这里,心跳加速,不敢走进她的家门,担心在娜莉浆得硬挺的窗帘背后会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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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22 21:38 | 显示全部楼层
?但今天一切都不同,我把脚踏车停在人行道上,尚未敲门,人已像旋风似的冲了进去:“娜莉,贝雅古屋已经满了客人,你要来看,我们现在就要你的杯碟!”

    ??娜莉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她那张漂亮的圆脸上沾满面粉。“杯碟都装好了放在门边,呵!我真希望现在就能与你一同去,但我还得再烤点小甜饼,再者我也答应了腓立和孩子们等他们一齐去。”

    ??“你们大家都会来,是不?”

    ??“是的,柯丽,彼得也会去。”娜莉边说边把那些杯子放进我脚踏车的篮子里。要作一个好姨妈,我尽量叫自己一视同仁地爱每个侄儿、侄女。但彼得到底不同,他今年十三岁,有音乐天才,聪明伶俐,是晚辈中我最引以为傲的一个。

    ??娜莉又说:“他还作了一首特别的歌纪念这一天呢!当心,你得用手托住这满篮的杯子。”

    ??当我回来时,贝雅古屋比以前更挤了,街巷里摆满了脚踏车,我只好把我的停在巷口。哈林的市长,穿着燕尾服,戴着金表链也来了。我看见平日送信的邮差和街车的司机,还有五、六个哈林警察局派来的警察正从街口转角处走来。

    ??午餐后孩子们开始涌进来。正如往常一样,他们一来就往父亲身旁涌去。年纪大的孩子们绕着他坐在地板上,小的则爬上他的膝盖。因为除了他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和满有雪茄味的胡子外,父亲还有一个特色:他全身都会嘀哒发声。钟表放在橱子里走动的速度与戴在身上时不同,因此父亲时常把他要校对的表带在身上。他的上衣里层有四个大口袋,每个口袋钉有十二个挂表的钩子。因此不论他走到哪里,总有一百多个小齿轮发出的转动声愉快地跟随着他。现在他的左右膝上各坐有一个小孩,另外十个则挤在他的脚下。父亲从另一个口袋里取出他那沉重十字形的上链钥匙,十字形的四端大小均不相同,为了用来给不同大小的钟表上链用的。他用手轻轻一弹,十字轮立刻闪闪发光地转了起来,且发出悦耳的嗡嗡声……

    ??碧茜拿着一盘蛋糕站在门口,叹气说:“除了孩子外,他大概忘了还有别人在这房间里!”

    ??我正拿着大叠用过的盘子往楼下走去,忽然听到下面有一声尖锐的笑声上来,我晓得是毕伟来了。由于我们爱他,我们也就常常忘了陌生人在第一次见他时,总是会被他那付丑恶的相貌给吓呆了。我冲到门口,匆匆地把他介绍给阿姆斯特丹城一位批发商的妻子后,就把他领到楼上来。拖着臃肿、笨拙的身躯,他在父亲身旁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一眼望着我,一眼望着天花板说:“请在我咖啡里放五块方糖。”

    ??可怜的毕伟!他爱小孩正如父亲爱小孩一样,但小孩子见了父亲便会涌过去,而毕伟则必须设法赢得他们的心。然而他也有秘诀,而且是每试必灵。我把他那杯甜浆似的咖啡端了进去。他首先故意向四周张望了一下,然后假装惊讶地说:“吭!柯丽!没有桌子放咖啡呵!”随即张着他那双大斜眼,看看孩子们是否都在注意他,然后接着说:“呵!幸亏我带了自己的桌子来!”说完就把那杯咖啡连碟子放在他突出的大肚皮上。这时没有一个孩子能忍住不笑的,很快的好些孩子便挤到他身旁去了。

    ??不久以后,娜莉和她的一家也来了。彼得故意装着十分天真的表情跟我打招呼:“柯丽姨妈,你并不像一百岁那么老呵!”我还未来得及打他一下,他已坐上贞苏姨妈的钢琴旁弹奏起来。室内的客人不断提出曲名请他弹奏,从时代曲到巴赫的合唱曲和圣诗,很快地整个房间的人都合声唱了起来。

    ??谁会知道这个快乐的下午,在这屋内有多少人很快地要在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情况之下再相聚呢?彼得,那些警察朋友,还有我们最亲爱的丑毕伟,除了我哥哥伟廉和他一家不在外,我们都在那里。我奇怪他们为什么来得那么迟,伟廉他们住在离此三十里的喜华森城。尽管如此,他们现在也该到了。

    ??琴声突然停了下来,彼得由琴凳上转过身嘘声说:“公公,你的劲敌来了!”

    ??我往窗外一望,看见康先生夫妇正由巷口的转角处走来,他们在我们这条街上开了另外一家钟表铺。按照哈林市的标准,他们仍是新客。他们的店铺是一九一零年才开张的,在我们这条百德街上只有二十七年的历史,但是因为他们卖出去的钟表比我们多很多,我想彼得的评语倒是与事实相符。

    ??但父亲显然有些不悦,他略带谴责地说:“彼得,他们不是劲敌,我们是同业!”随即把膝上的孩子放下,匆匆起身向楼梯口走去招呼康先生夫妇。

    ??每一次康先生到楼下铺面找父亲聊天时,父亲总是非常客气地招呼他。等康先生一走,我就要忿忿不平地对父亲说:“难道你看不出康先生来访的用意吗?他是来打听我钟表的价钱的,这样他好卖得比我们便宜。”不用说康先生橱窗中的钟表定价一律比我们的便宜五块钱。

    ??父亲知道后,脸上总会露出惊喜的表情:“可是,柯丽你再想想看,人家到康先生店里买表不是可以省点钱吗?”但他事后又会不解地补上一句:“我真不懂他怎么能把价格压得那么低。”

    ??父亲在做生意赚钱这件事上,天真得正如他自己的父亲一样,他会花好几天的功夫研究一个极难的修理问题,然后又忘了送出帐单。越是稀罕、昂贵的钟表,他越是不计较修理费,他会说:“一个人若有机会修理这样一个名贵、稀罕的钟表他应该贴钱才是!”

    ??至于做生意的方法,在这间铺子最初开张的八年,向着大街的百叶窗总是每天下午六点正就拉上了。知道二十年前我参与父亲的生意时,才注意到每晚在那狭窄的人行道上散步的人群,同时又看到许多店铺晚上也是橱灯大亮,继续营业的,这才想起我们亦有一改作风的必要。当我向父亲指出这事时,他万分高兴,好像我完成了一项最重要的发现:“如果逛街的人看见那些钟表,可能会被吸引着进来买!柯丽,我亲爱的孩子,你真是聪明!”

    ??现在康先生正满口塞着蛋糕,说着腴词向我走来。我自觉心中对他有着妒忌的思想,不好意思见他,乘着人多,溜到楼下去。修理室和店铺的贺客比楼上更多。汉司在后房中分蛋糕,杜丝则在前面,她唇上挂着一丝近乎微笑的表情。至于基士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他站在门前招呼客人,谁也认不出他就是原先我们店中那位衣衫褴褛、身躯佝偻的老人。他首先谦恭有礼地欢迎贺客,然后带他们尽情地参观铺中的一切。显然这是他生命中最有意义的一天。

    ??冬天的下午很短,但所有自认是父亲朋友的人那天下午都来了。贺客中有年轻的、有年老的、有穷人、有富人、有饱学的绅士,也有不学无术的女仆。但在父亲看来,他们都是一样。这就是父亲做人的秘诀:并非他故意忽视人与人间的不同点,而是他根本不知人与人间还有不同之处。

    ??伟廉一直未到,我到门口去送客,顺便在街上逗留片刻,我向着百德街上上下下地张望,但依旧没有伟廉一家人的影子。此时虽只是下午四时,但因着正月早临的黄昏,家家铺子里的灯光都亮了起来。对于伟廉这么多年来,我仍旧有着小妹崇拜大哥的感情。他比我年长五岁,是个受职的牧师,也是我们彭家唯一的大学毕业生。我总觉得伟廉才是真正见过世面的人,他明瞭世界大势。

    ??然而多少时候我巴不得伟廉对世局变化不会看得那么透彻,因为他的看法真叫人害怕。十年前,即远在一九二七年,当伟廉还在德国写博士论文时,他便说到有可怕的恶势力正在德国扎根。他说就在大学里面,一种世间从未有过贱视人类生命的恶种正在怀胎成长。凡是读过他论文的人都对伟廉的看法一笑置之。

    ??但如今说到德国,再没有人敢笑了。多数好的钟表都由那边来,但最近好几家我们往年所交易的钟表公司都神秘地倒闭了。伟廉相信那就是有计划大规模反犹运动中的一部分,因为这些倒闭的公司都是犹太人经营的。伟廉是荷兰改革宗教会的牧师,专门负责向犹太人传福音,因此他有许多这方面的情报。

    ??当我们踏回铺内关上店门时,心中暗想,伟廉对福音正如父亲做生意一样,两人的手腕均不甚高明。近二十年来我也没听说他带领过一个犹太人信耶稣的。伟廉从不想改变别人,他只是专心服侍人。这些年来他们一家省吃俭用,终于省下一笔钱,在喜华森建了一家养老院接待年老的犹太人。但事实上他也收留其他宗派信仰的老人,因为伟廉一向反对种族歧视的观念。但过去几个月来事情却显得格外不寻常,养老院中挤满了年轻人,而且都是由德国逃出来的犹太人。伟廉和他一家不得不把自己的住屋也空了出来,搬到走廊上去睡,但那些被吓得弃家逃往的犹太人仍是成群成群地涌进来,随着他们而来的则是许多恐怖的新闻。

    ??我上到厨房里,娜莉正沏好一壶新咖啡。我拿着咖啡壶,走到楼上贞苏姨妈的房间。当我把咖啡壶放下时,我对着那群聚在蛋糕桌旁的人问说:“那些德国人究竟要什么?想要打仗吗?”我知道这是不合时宜的话题,然而每当我想到伟廉,我就会禁不住想到这个令人费解的问题上去。

    ??一阵沁人骨髓的缄默临到那张桌上,很快便散布到整个房间。

    ??过了片刻有人开口说:“管他去呢?让他们大国打仗,反正影响不到我们。”

    ??一个钟表推销员应声说:“对啦!上次大战时德国也没给我们找麻烦,让我们保持中立,对他们有利。”

    ??“你说得好容易,”另一位我们常向他买钟表零件的商人说:“你的货都是从瑞士来的,但我们呢?如果德国打起仗来,我做什么?战争会叫我们关门大吉。”

    ??就在这时伟廉走了进来,跟在他后面的是我的嫂嫂文婷及他们的四个孩子,但这时全屋的人眼睛却都落在另一个人身上。伟廉正紧紧握着他的手臂。他是个三十出头的犹太人,戴着犹太人典型的阔边黑帽,身上穿着一袭黑色长衣,但叫人不能不看的乃是他的那张脸。他的面部被灼伤了,右耳前挂着一小束灰色卷曲的胡须,其他部分的胡须都没有了,只剩下敞开的新鲜伤口。

    ??伟廉用德语说:“这是屈礼伯先生,他今天早上才到喜华森。屈先生,这是我的父亲。”

    ??接着他又用荷语很快地告诉我们:“他是坐牛奶车逃出德国的。一群慕尼黑街上的青年人把他拦了下来,烧掉了他的胡子。”

    ??父亲已离座站起来热烈地与这位新来的客人握手。我给他端来一杯咖啡和一碟娜莉做的小甜饼。如今我多么感激父亲坚持他的儿女们在呀呀学语的时候,除了荷兰话外,还得学说德语和英语。

    ??屈礼伯先生在一张椅边正襟危坐,眼睛呆呆地注视着他膝上的咖啡。我搬了一张椅子在他身边坐下,一面不着边际地漫谈着我们荷兰正月这个不寻常的天气。周遭其他客人的谈话声则继续不断的此起彼落。

    ??我听见那位钟表推销员在说:“那只是一群恶少,是喜欢恶作剧的街边飞仔!每个国家都一样。警察迟早会逮住他们。德国究竟是个文明国家呵!”

    *??*??*??*

    ??就这样,在那个一九三七年冬的一个下午,一片阴影开始轻轻地笼罩在我们身上,但谁也想不到这片小乌云会继续增长直到遮天蔽日。有谁会想到在这个遮天的大黑暗下我们每一个人都会被选召扮演一个不同的角色呢?父亲和碧茜,康先生和伟廉,甚至连这座建筑格式特殊的贝雅古屋都要在其中扮演重要的角色。

    ??晚上客人散去之后,我爬上楼梯回到自己的的房间,一心回想往事。床上还放着我那件深红褐色的新衣,一整天我都忘了穿回它。我想:“我向来就不注重衣饰的,年轻时就是如此……”

    ??那夜童年的往事开始浮现在我眼前,显得格外接近也格外紧急。今天我晓得那夜的种种回忆不是开启往事的钥匙,乃是开启通往将来的一扇门;我晓得当我们肯让神使用我们生命中的种种经验时,神能将它们转变为奇妙、完善的先锋。帮助我们日后作成神所要我们做成的工作。

    ??只是当时我并不明白这一点。其实像我这种年纪的人,一向过得是呆板的生活,某些往事格外栩栩如生地显现在我眼前。它们是那么清晰,那么接近,似乎并不只是往事而已,似乎这些往事还要告诉我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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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22 21:3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往事    

 

 

 

           一八九八年,我才六岁。一早起来,碧茜就把我叫到穿衣镜前教训我:

    ??“看看你穿的鞋子!每隔一个扣子便没扣上。难道才第一天你就准备穿那双破袜子上学吗?看娜莉穿得多整齐!”

    ??娜莉和我合用贝雅古屋楼上的一间卧房。我瞄了一眼我那位八岁的小姐姐:的确,她那双多扣的鞋子倒真是扣得整整齐齐的。我勉强把袜子脱了下来,碧茜则埋身在衣橱里认真翻动。

    ??其实碧茜那时也才不过十三岁,但她却持重、老成得好像一个大人。她不会像其他孩子一样地乱跑乱跳,也不像他们那样卤莽。碧茜患有先天性的恶性贫血,因此当我们这些孩子们在忙着玩捉迷藏、滚铁环、或在冬季沿着结冰的运河溜冰竞跑时,她只能乖乖地坐在一旁,做些沉闷乏味的大人工作,像刺绣之类。娜莉玩起来跟我一样凶,她比我大不了多少,可是她又能每件事都做得那么恰到好处,这实在是有点不公平!

    ??娜莉这时一本正经地开口了:“碧茜,我不想戴那顶又大又丑的帽子上学,要不是因为贞苏姨妈出钱买了它,我早就不戴了。去年那顶灰边的帽子已经够丑了,今年的这顶更糟糕!”

    ??碧茜十分同情地望着她说:“唔,可是……你总不能不戴帽子上学嘛!你也晓得我们花不起钱再买一顶。”

    ??“我们不必再买一顶的!”

    ??娜莉朝着门房口瞄了几眼后,随即在这间狭小的睡房内仅有的一张床边跪了下来,伸手到床下拉出一个小小圆型的帽盒。盒子里放的是一顶我所见过最小的帽子,且是一顶毛皮的小帽,还有一条蓝色缎带用来绑在下颚上。

    ??“啊!多漂亮的小帽!”碧茜极小心地将它从盒中取出来,对着由屋顶空隙中所投进来的一丝微光细细欣赏着:“你从哪儿弄来的啊?”

    ??“是温戴华太太送我的。”温太太是我们附近一间女帽店的主人。“她看我一直在看这顶帽子,就把它拿过来送我了,这是在贞苏姨妈拣了那一顶丑帽子之后……”

    ??娜莉边说边指着衣橱顶上的那顶帽子,那是一顶宽边深褐色的女帽,其上插着一束紫罗兰。这顶帽子也清楚地显示出送帽人的个性。妈的姐姐贞苏姨妈在她丈夫过世之后,便搬来与我们同住,虽然那时候她才不过四十岁,她便一再声名,是来与我们同度“她余下不多的残年的。”

    ??自贞苏姨妈搬来之后,我们这古屋的生活也显得格外复杂起来,在她之前,妈的另外两个姊姊碧姨和安娜姨妈早已搬来与我们同住,如今又有贞苏姨妈,这幢原来就很拥挤的古屋就显得更加拥挤起来。尤其是贞苏姨妈拥有大量的家具,而每件家具都是大得与这贝雅古屋中的小房间毫不相称。

    ??贞苏姨妈来后,就选了店铺和工作室楼上的前房作为她自己的房间。前面的那间房间是她用来写福音单张的地方,后一间则用来接待那些支持她工作的有钱妇女们。她所写的福音单张是全荷兰闻名的。贞苏姨妈相信我们来世的福乐全靠我们今世的成就如何。在她书房的一角她辟出一个小小的角落,恰好够放一张床,晚上她就睡在那里。她常说死亡正伏在门口,随时会伺机将她掳去,因此她把睡眠也当作一件不得不办的公事,且尽量缩短消磨在床上的时间。

    ??我不记得在贞苏姨妈来之前的贝雅古屋是什么样子,也不晓得这两间房间原是属于谁的。在这两间房的上面则是一层狭窄的顶楼,顶楼上面接着的是贝雅古屋前面这座房子险峭的屋瓦。依我记忆所及,这顶楼分隔为四个狭小的房间,第一间靠着百德街,也是这一层中唯一有窗子的房间,碧姨就住在这里。在她卧房左面则连着三间好像火车厢的房间,前面则是一条仅够走动的小走道。这三间小房间则分别是安娜姨妈、碧茜和伟廉的卧室。穿过这条走道,再踏上五级楼梯,到后屋的一个小房间,那是娜莉和我的卧房。父亲与母亲的卧房则在我们下面,他们的下面则是餐厅和附在餐厅一角的厨房。如果说贞苏姨妈在这拥挤的古屋里占去太大一块地方的话,我们当时谁也没有这种感觉,这个世界对贞苏姨妈总是特别宽容。用我们哈林市的马车作比方吧!这辆马拖的街车整天踢达、踢达地从我们街前经过,总要到我们前面数十尺的一个批发市场那儿才停下来,让乘客在那儿上下车。但贞苏姨妈却与其他的乘客不同,她不必上中央广场去等车。如果她要上那儿去,她只要站在我们钟表铺等就是了。等到马车轰轰地驶来时,贞苏姨妈只要竖起她那双藏在手套里的手指,马车就会在嘎扎声中紧急煞车,停了下来。依我看来,要叫这辆高速驶过的马车立刻停下来,可真比叫太阳停在空中不动更困难。然而奇怪得很,街车总是为贞苏姨妈停下来。有时因为马车夫紧急煞车的缘故,甚至拖车的马彼此碰撞,然而当贞苏姨妈上车时,马车夫还会举手轻触帽边向她致意呢!

    ??如今娜莉想要戴那顶毛皮小帽上学,她首先就得通过贞苏姨妈那双严峻的目光不可。自从贞苏姨妈搬来与我们同住之后,我们三个女孩的衣服多半是她出钱买的,但她的礼物都附带有条件。对她来说,她年轻时候所穿的衣服式样,也就是神为世人在衣着上所定的最后标准,此后一切的改变都是出于魔鬼的诡计。事实上,有一次在她所写的最著名的一本布道小册中,她还称魔鬼是现在所流行的短袖衬衫及裙裤的发明人呢!

    ??当碧茜正忙着用她灵活的手指替我扣好鞋扣时,我说:“我晓得怎么办,你可以把那顶毛皮小帽戴在那顶宽边女帽的下面,等走出门外时,你再把那顶大帽子摘下来!”

    ??娜莉听了简直吓了一跳,她说:“柯丽!那样做是不诚实啊!”然后忧忧愁愁地瞅了一眼那顶褐色帽子,随手拿起毛皮小帽,就跟着碧茜下楼去吃早餐了。

    ??我也拿起我的帽子,就是去年那顶娜莉认为很丑的灰色帽子,一手扶着楼梯的柱子,也跟着她们下楼去了。就让贞苏姨妈看这顶丑帽子吧!我不在乎,我从来不懂为什么女孩子要在衣着上那么斤斤计较。

    ??我一心发愁的是今天我要开始上学了,要离开这间古屋、爸妈和姨妈们,要离开这一个熟悉、可爱的地方。我抓紧楼梯上的柱子,以致当我绕着柱子旋转时,我的手心发出吱吱的声音。不错,小学离开我们住处不远,只有一条半街的距离,娜莉已经去了两年,从来也没有困难。但娜莉与我不同,她人长得漂亮,举止又斯文,而且她从来不忘记把手帕带在身边。

    ??当我下到楼梯的最后一个转弯时,我突然想到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法。那个方法既清楚又简单,以致我禁不住大声笑了出来。我只要坚持不去就行了!我可以留在家里帮安娜姨妈烧饭,妈妈会教我读书,那么我就永远不必进到那间丑陋的建筑物里去。我终于放下心中的一块大石头,十分开心地从最后三级楼梯上一纵身跳了下去。

    ??碧茜低声说:“嘘!柯丽!千万别作出什么事来惹贞苏姨妈生气。”随后又带着半信半疑的语气说:“我敢担保爸妈和安娜姨妈会喜欢娜莉的新帽子。”

    ??我说:“碧姨不会喜欢。”

    ??娜莉说:“她从来没有喜欢过任何东西,所以她不算。”

    ??碧姨是妈妈的大姐,由于她对什么事情都要埋怨、批评,因此我们小孩子也最不喜欢她。她曾在有钱人家中作过三十年的保姆,因此经常把我们的一举一动拿来与她所熟知的绅士淑女相比较。

    ??碧茜指着墙上的挂钟,一只手指按着嘴唇,轻轻地打开餐厅的门。那是已是八点十二分,早餐已经开始。

    ??伟廉得意地说:“迟到两分钟!”

    ??碧姨说:“吴勒家的孩子是从不迟到的。”

    ??父亲打圆场说:“但他们总是来了,这就使餐厅生色不少!”

    ??我们三个心不在焉地站在那里,贞苏姨妈的座位是空的。

    ??待我们把帽子挂好之后,碧茜满怀希望地问:“贞苏姨妈今早没有起床吗?”

    ??妈说:“她在厨房里熬补药。”随即给我们每个人倒了咖啡,并且低声说:“今天我们大家要特别体贴贞苏姨妈,因为今天是她丈夫妹妹的忌辰——或许是她丈夫的表妹吧?我记不清了。”

    ??安娜姨妈接嘴说:“我还以为是她丈夫的姨妈呢!”

    ??碧姨说:“是她丈夫的表妹。慈悲!慈悲!”

    ??妈连忙接口说:“不管怎样,你们都晓得这些忌辰常使贞苏姨妈身心不宁,因此我们要尽力设法帮助她才好。”

    ??碧茜在圆形面包上切下三块,我则忙着扫视餐桌上的每一位大人,想看看哪一位会对我打算留在家中不上学的主意较热心支持。父亲对教育十分重视,认为它几乎与我们的宗教信仰一样重要。他年轻时因环境所迫,很早便辍学在钟表铺中工作,虽然日后他继续自修,研究历史、神学和文学,而且学会了五种不同的语文,但他一直仍为自己年幼辍学而感到遗憾。他一定会坚持我去上学的,而父亲要什么,母亲也自然会附和。

    ??那么安娜姨妈呢?她常对我说,她少不了我上楼下楼替她做差事。由于母亲体弱,我们一家九口人大部分的粗工都落在安娜姨妈肩上。她是母亲四姐妹当中最年轻的一个,也有像母亲那样的慷慨精神。我们大家都相信安娜姨妈所做的这些是有报酬的。事实上父亲每到了礼拜六,都会给她一个银币。然而等到下一个星期三,当买蔬菜的人来时,父亲常常又会向安娜姨妈要回那个银币,而安娜姨妈也总是原封不动地奉还。是的,在这件事上她会站在我这边的。

    ??于是我开口了:“安娜姨妈,我一直在想等我上学以后,你的工作会很辛苦,所以……”

    ??我的话还未说完,突然一声奇怪的深呼吸声令我们大家都抬起头来,是贞苏姨妈站在厨房门口,手里拿着一杯浓浓深褐色的液体。她深深的吸足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举起杯子送到唇边,一口气饮下,然后再深深地呼一口气,把杯子放在墙边的柜台上,坐下来。

    ??她开口说:“医生又晓得什么呢?”好像我们刚才一直在讨论她吃药这回事一样。“这是卜医生开的一剂药,但药有什么用?一个人的日子到了,还有什么能挽回他的生命呢?”

    ??我环顾四周没有一个人在笑。贞苏姨妈这样怕死看来可笑,实则不然。我虽然年幼就已经晓得怕死不是件好笑的事了。

    ??父亲温和地抗议说:“贞苏姨妈,药物也延长了许多生命。”

    ??“药物可没有延长祖斯雅的生命,她还有鹿特丹最有名的医生照料她呢!今天就是她的忌辰,她去世时还没有我现在这么老。那天她与平日一样地起床、穿衣、下楼吃早餐,就像我今天一样。”

    ??接着她开始详细描述祖斯雅在世最后一日所作的每一件琐事。但突然她的目光落在木钉上娜莉的新帽子上。

    ??“一个皮暖手筒?在这种季节里戴这东西!”她以命令似的口气问着,每一个字都带着怒意。

    ??娜莉低声说:“贞苏姨妈,那不是个暖手筒。”

    ??“那么可以告诉我那是什么吗?”

    ??碧茜赶忙替她回答:“贞苏姨妈,那是一顶帽子,是隔壁温戴华太太送的意外礼物。她多好啊……”

    ??“呵!不。娜莉的帽子是有帽边的,所有正派家庭的女孩都应戴有边的帽子。我知道她有一顶那种帽子,因为是我自己出钱给她买的。”

    ??贞苏姨妈眼中充满着怒火,娜莉的眼中则满了泪水。幸亏妈妈出来解围,她说:“我不敢确定这盘乳酪新不新鲜。”边说边用鼻子闻着放在餐桌正中的一大盆黄色乳酪,随后又把它推到父亲座位旁边说:“嘉士伯,你说呢?”

    ??父亲是个不懂得掩饰的人,他也一向看不出别人故意掩饰的用意。他信以为真,也就一本正经地在那盆乳酪上闻了个老半天。“亲爱的!我敢断定这乳酪是新鲜的,新鲜得就像刚送来的一样。你知道史提伟先生的乳酪向来都是——”妈妈在一旁拚命以目示意,父亲望望妈妈,又望望旁边的贞苏姨妈,满脸迷茫的表情:“呵,唔——贞苏姨妈——唔——你觉得怎样?”

    ??贞苏姨妈一把抓起那盆乳酪,道貌岸然地朝里面审视个不停。如果有一件比穿摩登衣服更冲犯她的事,便是坏了的食物。过了好久,她才带着几分勉强地表示同意,认为那盆乳酪是好的。这么一来,帽子的事倒被她忘记了。她开始唠唠叨叨地说起一个与她同年的朋友,如何因为不慎吃了不新鲜的鱼而死了的悲惨故事。正说着的时候,店里的雇员们来了,父亲起身从书架上取下那本笨重的圣经。

    ??在一八九八年那时候,我们铺子里只有两个雇员。一个是专门负责修理时钟的,另一个则是父亲的学徒兼差使。妈妈给他们各倒了一杯咖啡,父亲戴上他那副无边的眼镜,开始读起圣经来:

    ??“你的话使我脚前的灯,是我路上的光……你是我藏身之处,又是我的盾牌,我甚仰望你的话语……”

    ??我望着父亲棕褐色的长胡子随着经文上下移动着,一面漫不经心地在想……是怎么样的一个“藏身之处”呢?又是为了躲避谁呢?

    ??那是一篇很长很长的诗,在我旁边的娜莉开始显得不耐烦起来。最后当父亲合上那本大圣经时,娜莉、伟廉和碧茜立刻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抓了他们的帽子,奔下最后的五级楼梯,一转眼间已由街巷的侧门跑得不见踪影了。

    ??两位雇员也徐徐起身,随着他们下了楼梯,到前面铺子里工作去了。直到这时候,五位大人才注意到我还坐在饭桌旁边。

    ??妈妈嚷了起来:“柯丽!你忘记了你已经是个大女孩了吗?今天开始你要上学了,快去,不然等一下你就要自己过马路了。”

    ??“我不去!”

    ??室内突然寂静了片刻,随即每个人都发言了:

    ??“当我小的时候——”贞苏姨妈首先开口。

    ??“吴勒家的孩子——”是碧姨的声音。

    ??然而父亲低沉的声音盖过一切:“当然她不会自己去上学!娜莉今天太兴奋了,忘记等她。就这么办,柯丽跟我一起去!”

    ??说着,他起身从木钉上取下我的帽子,一手拉着我走出餐厅。我的小手被紧紧地握在他的大手掌中。在我小小的记忆里,当父亲的大手紧握着我的小手时,我们不是去农场看随风旋转的风车,就是到运河旁欣赏在水中遨游的天鹅,但这次他却要带我去一个我不愿意去的地方!沿着屋内最后的五级楼梯,是一排扶手,我用另一只手紧紧地抓着它不放,但父亲那双灵巧的钟表匠的手放在我的手上,轻轻地松开我每根小手指。我边喊边挣扎,父亲却牢牢地抓住我,把我领出这个我一向熟悉的天地,带我到另一个更大、更陌生、也是更不易适应的世界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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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22 21:40 | 显示全部楼层
?每隔星期一,父亲就会坐火车到阿姆斯特丹的海军天文台去对时间,现在我上学了,因此只有在夏天时才与他同去。每当星期一来的时候,碧茜就会大力为我洗澡,为我扣好身上所有的扣子,等到她看看我像样了,我才能下到铺子里去。父亲则会忙着叮嘱那个学徒:“司徒太太今天早上会来拿她的表,那只钟你要送到卜罗门街的面包铺去。”

    ??然后我们就会手牵手出门,我尽力跨大步伐,父亲则缩短他的步伐,好叫我们能并排而行。坐火车到阿姆斯特丹只要半小时,但这真是一段愉快的旅程。首先我们会看见古哈林市栉比林立的房子从窗外逝去,换来的则是一幢幢分别耸立的住屋,而每幢房子的周围都开始有一片小小的空地。接着房子与房子间空的地越来越宽,最后火车来到郊外。一望无际的荷兰农田与笔直的运河都飞快地由车窗外掠过,我们终于到达了阿姆斯特丹。这城要比哈林市大许多,街道的建筑和运河与哈林的比起来也有些不同,带给人陌生和迷茫的感觉。父亲通常会在对时以前两小时到阿姆斯特丹,以便拜访一些钟表和零件批发商,好洽谈生意。这些批发商人当中多半都是犹太人,也是我们最喜欢拜访的对象。通常父亲与他们总是只花极短的时间讨论生意上的事,然后父亲会从他的手提箱中取出一本小圣经。而那位留着比父亲还长的、还多胡子的批发商也会从抽屉中取出一卷经卷,再戴上一顶小小的犹太人祈祷用的小帽,两个人便开始热烈地辩论、比较彼此的信仰和教义。有时他们间的争论也会变为十分激烈,但两人都是乐此不疲。

    ??过了许久,正当我开始觉得全被他们遗忘了的时候,这位犹太批发商就会抬起头来,好像是第一次发现我的存在似的,用手敲着自己的头说:

    ??“呵!真该打!一个小客人来了,我竟没有招待她。”随即他就会到橱柜里左搜右索,很快地我的膝盖上便放着一碟全世界最可口的点心——蜜糖饼、枣子糕、蜜饯、栗子、糖和各式的生果。在我们贝雅古屋的餐桌上很少会有点心的,尤其像这种美味的糖果更是从来没见过。

    ??正午之前五分钟我们会回到火车站,在月台的一角站着,从那儿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见海军天文台的高塔。在那高塔的顶端,也就是港口所有船只都看得见的地方,有一高柱,柱上有两根能够移动的竿子。当正午钟敲响时,这两根长竿就会一并落了下来。父亲总是站在月台上那最有利的位置上,踮着脚尖全神贯注地对着时间,他会因为自己的袋表十分准确而得意不已。看啊!只快了四秒钟!再过一个小时我们哈林铺内的“天文台时钟”就会连一秒也不差了。

    ??在回程的火车上,我们不再那么注意窗外的景致,这是我们父女谈心的时候——当然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谈话内容也随之改变。我们谈到碧茜虽然因病旷课数月,但到底与同班的同学一块儿中学毕业了。我们也谈及伟廉毕业后或许能申请到奖学金,叫他有机会上大学继续进修。我们又谈到碧茜不久就要开始在父亲的钟表店里接下簿记的工作,等等。

    ??许多时候我都喜欢利用这段回程的时间问起那些令我困惑的问题,因为在家里的时候,我每次一发问,各位姨妈们就要抢着作答。记得有一次,当我还只有十岁或十一岁的时候,我问父亲一首我那年冬天在学校里读到的诗,诗中有一行是描写一个年轻人,说到他脸上并没有“性犯罪的阴影”。在学校里我是个极害羞的女孩,从来不敢在教室里问老师什么。后来我把它拿回去问母亲,她听了之后脸上立刻红得发紫。这时正是二十世纪的初期,就连在家中也没人讨论性的问题。

    ??因此这一行诗就一直盘旋在我脑中,我知道“性”就是“性别”,是指你是男孩或是女孩而言;“罪”则是个叫贞苏姨妈一听就要生气的东西,但这两个字合在一起,又是什么意思呢?我为之大惑不解。因此,那一次在火车车厢里,当我坐在父亲身旁的时候,我突然开口问了:“爸爸,什么是性的罪恶呢?”

    ??他转身望着我,正像他往常准备回答我的问题时一样,但令我奇怪的,这次他并没有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站了起来,把他的皮箱从我们头上的放物架上拿了下来,放在地板上说:

    ??“柯丽,下车时你替爸爸拿这只箱子好吗?”

    ??我站起来,尽力试着去抬它,但是没有办法,那里面装满了他早上买的钟表和零件。

    ??我说:“爸爸,可是这个箱子太重了。”

    ??父亲说:“不错,如果一个父亲要他的小女儿提这么重的一只箱子,那他真不是一个好父亲。柯丽,知识也是一样,有些知识对小孩来说,实在太重了,要等到你够大、够强壮的时候才能担当它。至于现在,你必须信任爸爸来替你承担它。”

    ??我十分满意他的回答,其实不仅满意,而且内心深觉一种异样的平安。我知道不仅是这个问题,我所有的问题都有它们的答案的——但目前我甘心让父亲为我承担和保存我所有的问题。

    ??贝雅古屋的晚上是少不了客人与音乐的。而当客人来时,个个都少不了会带着自己的箫与小提琴来,再加上我们家中每一份子不是会唱就是会弹奏一种乐器,这样一来,拼拼凑凑我们倒还组成了一个颇像样的乐队。每天晚上,大家围在贞苏姨妈房中的钢琴旁,吹吹唱唱、其乐无穷。

    ??但如果城里有音乐会的话,我们家中的音乐会就很自然地取消了。我们买不起入场券,但在音乐厅的旁边有一个通到演奏台的侧门,室内的音乐就会从那扇门清楚地泻了出来。我们和几十位哈林市爱好音乐的人士就会站在那扇门外的小巷里细心聆听着每一章、每一节的乐曲。妈妈和碧茜身体不好,不能站好几小时,然而贝雅古屋总有那么几位不畏冰霜雨雪的听众。演奏开始之后音乐厅里不时会传来人们咳嗽和骚动的声音,倒是我们这些门外的听众屏息无声。

    ??最叫人兴奋的是当圣柏和教堂开音乐会的时候,我们有一位亲戚在那儿当管堂。在他私人所用的小小进口处有一张长木凳靠墙放着,我们就坐在那里。教堂古老的石墙冷澈我们的背脊,然而我们的耳朵与心灵却因能饱享那动人的音乐而深觉温暖。

    ??教堂里那座金色的大风琴曾是莫扎特弹过的,由其上所弹奏出的乐曲真有如天上美乐。当时在我小小的心目中,天堂必然就像圣柏和教堂,而且很可能就是这么大。地狱必然是个热地方,那么天堂必然像这座寒气袭人的神圣建筑物。由于在这座教堂里面有一道道的轻烟从那些出钱定座的教友的暖脚炉中袅袅上升,因此我当时一味相信在天堂里面人人都会有一个暖脚炉。即使在夏天,那股逼人的寒气也从来不会离开那大理石砌成的地面。但当风琴师开始演奏时,我们就不再去注意这些,尤其当他弹奏巴赫的音乐时,我们更是很容易地就忘记了周遭的一切。

    ??我还记得自己跟在妈妈和娜莉的后面,走上那漆黑笔直的楼梯,蜘蛛网不断地粘住我们的头发,老鼠在我们前头仓惶失措地奔逃。这座建筑物离贝雅古屋只有几百尺,可能比我们的住屋还新一百年,但是他们没有安娜姨妈整天忙着擦地、打蜡,因此成了这个样子。

    ??我们是来看妈妈经常照顾的许多贫穷家庭中的一个。我们几个孩子从来没想过我们自己也很穷。在我的心目中,“穷人”是那些常常要我们带食物篮给他们的那些人。妈妈的火炉上,成天都不断地煮着富有营养的汤、粥,好送给那些被人遗忘了的老人和脸色发黄的年轻母亲。那是说,这都是当她还有力气站在炉边烹调的时候。

    ??那天夜里,一个婴孩死了。妈妈带着一篮她自己烤好的新鲜面包来探访这个家庭。她费力地爬上这个没有栏杆的楼梯,不时要停下来作几次深呼吸。在楼梯顶有一扇门,直通一间单独的房间,显然它是一房三用的住屋,厨房、餐厅与睡房都在一起。屋内已有好多访客,大家都站立在那里,屋内的椅子显然也不够用。妈妈立刻走到那个年轻母亲的床边,我则僵立在门口,门的右边有张自制的小床,里面躺着一个动也不动的死婴。

    ??我们生活在一个尽力向小孩隐藏性知识的社会里,但奇怪的是社会却不设法保护孩子们免见死亡的可怕。我站在那里凝视那块细小不动的东西,心头卜卜地跳个不停。娜莉一向比我勇敢,她伸手触及那象牙似的小白面颊。我也很想这么做,但心中害怕不敢伸手。最后好奇心终于战胜了惧怕,我伸出手指摸了一下那只卷着的小手。

    ??那么冷——。

    ??归途中,我全身发冷。回来后洗手吃晚餐时我也觉得冷,就是坐在我们点着煤气灯的温暖餐厅里,我还是觉得冷。在我与家中每个熟悉的面孔之间,我看见许多小小冰冷的手指头在爬着。过去贞苏姨妈常常谈到死,对我来说那不过都是空洞、抽象的字句而已,但今天夜里我知道死是件可能真正发生的事!如果死会临到那个婴孩,那么有一天,死要同样地临到妈妈、爸爸和碧茜!

    ??我一面抖索着,一面跟着娜莉上到我们的房间,上了床爬在她身旁躺下。最后我们终于听见父亲上楼的脚步声。我最爱每晚他进来替我们盖被的那一时刻,没等到他来我们总是睡不着的。父亲有他特殊的方法塞毡子,给我们盖好毡子之后,他会把手放在我们头上片刻才下楼去。他走后,我们尽力保持着原来的睡态,甚至连脚趾也不舍得动一下。

    ??但那夜他进来时,我忍不住地哭了出来。我哭着喊叫说:“我要你,你不能死!你不能死!”

    ??娜莉在我身旁坐了起来,她说:“今天我们去看胡妈妈,柯丽晚餐时什么都吃不下去。”

    ??父亲在我们狭小的床边上坐了下来,温柔地对我说:“柯丽,当你跟爸爸到阿姆斯特丹去的时候,爸爸什么时候把车票交给你呢?”

    ??我吸了几下鼻子,想了一会儿:

    ??“当然是我们上火车之前嘛。”

    ??“对了,我们那位满有智慧的天父,祂知道我们什么时候需要什么东西,不要跑到祂前头去!当时候到了,我们当中有些人必须去世,那时你就会在心中及时找到你所需要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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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22 21:4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初恋    

 

 

         我第一次见到卡莱是在妈妈素负盛名的某个庆典场合中,事后我也记不清那究竟是个生日会,或是谁的结婚周年纪念,抑或是某家新添了一个婴孩,妈妈是有本领把任何一件喜事都变成一个庆典的。伟廉介绍卡莱时,说他是从莱登大学来的一位朋友,他当时与我们每一个人都握握手。我握住他那双硕长强壮的手,抬头注视他那对深褐色的眼睛,立刻不能自禁地一见钟情起来!

    ??待每个人都有一杯咖啡在手后,我坐了下来,呆呆地注视着他。他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那也难怪。我当时只不过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而已,而他和伟廉都已是大学生了,脸上留着胡须,谈话时口中不断地喷吐着雪茄烟圈。

    ??但我觉得只要能与卡莱同在一个房间里便令我心满意足,至于没有人注意我,那我也早已习以为常。娜莉才是男孩子们注意的对象,但正如许多漂亮的女孩一样,她对男孩的注意一向满不在乎。每当有男孩子来向她讨一束头发时(这是我们荷兰当年男孩向女孩求爱的举动),她就会从我们睡房的古老灰色地毡中抽出一束绒线来,扎上漂亮的蓝色丝带,叫我送去。如今那张旧地毡的毛都快给拔完了,而学校里也充满了许许多多颗破碎的心。

    ??我呢?则暗暗地轮流爱上班上的每一位男生,但总是一次又一次地给自己带来更多的失望。我长得不美,再加上性格害羞,从来不敢向人表示我的感情,因此待同班的男孩都长成之后,也没有一个注意到坐在第三十二号座位上的那个女孩。

    ??但我想卡莱与那些男孩都不同。我留心地看他往杯子里加糖的姿态,心里有着格外特殊的一种感觉,我知道我会永远爱他。

    ??时光飞逝,两年之后,我才再次见到卡莱。那是一九零八年的冬天,娜莉和我到莱登大学探望伟廉。他住在一个私人住宅的四楼上,室内的陈设极其简陋。看到我们,他一把将娜莉和我抱得紧紧的,然后往窗口跑去。

    ??他从窗外拿进一小碟乳精甜点,是他放在窗台上保持冰冻的。他接着说:“这是特地为你们买的,赶快吃,等一下我那班饿狼似的朋友一回来,你们就没份了!”

    ??于是我们在伟廉的卧榻边缘坐下,开始狼吞虎咽起来。我猜想伟廉为了给我们买这些甜饼,一定没吃中饭。突然,房门大开,他的四个朋友一窝蜂地闯了进来。每一个都是身材魁梧,声音低沉的青年。穿着领口翻补过两次的外套,袖口的缝线也已露了出来。卡莱也在他们中间!

    ??我把最后一口甜饼急急地吞下,在短裙后面擦了擦手站了起来。伟廉则逐一向大家介绍娜莉和我。轮到卡莱时,他插嘴说:

    ??“我们早就认识了。”随即还稍向我们鞠躬致意。“你还记得吗?我们在你家的一次晚会中见过。”我的目光由卡莱转向娜莉,以为他是对着娜莉说的。然而出乎意料之外,竟发现他的眼睛紧盯着我。我心中狂喜地回应了一声,只是嘴唇给那块甜饼的余屑粘住了,发不出声音来。很快地,那班年轻人便在我们脚前的地板上坐下,七嘴八舌地聊起天来。

    ??娜莉和我坐在床沿,她很自然地加入他们谈话的阵容,好像来大学访问对她是家常便饭一样。当然啦!她外表看起来确实也像个大学生。才十八岁,她已经穿上曳地的长裙。而我则对自己长裙和鞋面间所露出来的那双六寸长的黑色厚袜十分敏感,这身打扮正说明我还是个中学生。

    ??再者,娜莉也有谈话的资料,一年前她进入师范学校就读。她原不想作教师的,可是在那时代,,大学没有奖学金给女孩子,而师范学校收费便宜,因此她只好读了师范。如今她也能头头是道地谈论着一些大学生感兴趣的题目——如那个名叫爱因斯坦的人所发明的相对论啦!还有皮礼海军上将的北极探险能否成功等等。

    ??“柯丽,你呢?你想不想当老师?”

    ??卡莱坐在我脚前的地板上笑着问我,我只觉得高领下一阵灼热,立刻满脸飞红。

    ??他继续说:“我是说下一年,这是你中学的最后一年了,是不是?”

    ??“是的——呵——不是的,我不读师范,我会留在家里帮忙妈妈和安娜姨妈。”

    ??我回答得那么简短、那么平淡,为什么我说得那么少呢?特别是我心头正有千言万语要诉说的时候……

    *??*??*??*

    ??那年春天我念完了中学,随即开始负责家中的工作。这是我一向的计划,而如今更多了一个理由——碧姨患了肺病。

    ??当时肺病乃是不治之症,而我们唯一所知道的治疗法就是把病人送到肺病疗养院去休养,但那只是有钱人家才办得到的事。因此有好几个月的时间,碧姨就这样睡在她狭小的房间里,昼夜地咳个不停,人也一天天地瘦弱下来。

    ??为了减少传染的危险,全家只有安娜姨妈进出碧姨的房间。她一天二十四小时细心地服侍自己的姊姊,甚至许多晚上都没有合过眼。这样一下子全家的烹饪、洗涤和清洁的工作很自然地就都落在我身上。我喜欢料理家务,如果不是碧姨的缘故,我会十分满足、快乐的。可是现在一切事物都罩有她的阴影,这不仅是因为她患有不治之症,也由于她一生都满了怨叹和灰心。

    ??每当我到碧姨房门口传递托盘时,我常不免一瞥她室内的陈设。那里面放的都是一些惹人哀怜的纪念物,也是她在别人家里寄居卅年累积下来的遗痕。空置多年的各色香水瓶,这是当时有钱世家每年圣诞节必送保姆们的一项礼物。褪了色的银版小孩照片,如今他们必然早已有了自己的儿孙。只此匆匆一瞥!房门立刻就被关上,但我会继续留连在那檐下的走廊上,心里迫切地想对她说些什么,想医治她多年的创痕,也想爱她更多。

    ??终于有一天我向妈妈倾吐我内心的感受。这时妈妈也越来越常卧病在床了。以往每当胆结石所造成的剧痛令她难以承当时,她就会进医院接受手术。但上一次开刀之后引起了轻微的瘫痪,因此从此再也不能动手术了。这些日子来,除了给碧姨用托盘送食物外,我也常给妈预备一份拿到楼上去。

    ??这次当我把午餐送进妈的房间时,她正在写信。当妈妈无法再给邻居们送她自织的帽子和童衣时,她就会给全哈林市困在家里不能外出的老弱病人写信,她的信总是充满着安慰和鼓励的话。其实她自己一生多时也是卧病在床,但她却似乎从来没有察觉到。当我走进她房间时,她流着泪对我说:“柯丽,你看这里有一个男人,困在一个房间里有三年了。想想看!三年不见天日,多么可怜!”

    ??我瞥了一眼三尺外砖墙上唯一的窗子,随即把托盘放在妈妈的床上,然后在她身旁坐了下来。我说:“妈!我们能不能为碧姨多做点什么呢?我的意思是,能不能想办法叫她搬到她所喜欢的地方去,像吴勒家或其他的地方?要她在这个她所厌恶的地方度完她最后的日子不是很可悲吗?”

    ??妈放下她的笔望着我。最后她开口了:“柯丽,碧姨在我们家快乐的程度正与她在任何地方快乐的程度一样——一点不多,一点不少。”

    ??我呆呆地望着她,心中甚为不解。

    ??妈继续说:“你晓得她什么时候开始赞扬吴勒家的吗?是从她离开他们的那一天起。当她还在那儿的时候,没有别的,只有埋怨。吴勒家不能与她以往任职的胡家相比,然而当她在胡家时,她又觉得度日如年。柯丽,快乐不系于外面的事物,快乐乃在于我们自己的心境”

    *??*??*??*

    ??碧姨的死对她的姊妹们影响极大,妈妈和安娜姨妈更加倍地为他们缺乏的邻居预备食物和缝织衣服,好像进一步地体会到人生服务时间的短暂。至于贞苏姨妈,她一向所畏惧的魅影似乎更临近她了,即使是大白天,她也会突然惊叫起来:“我的妹妹!那很可能就是我呢!”

    ??在碧姨去世一年左右,一位新来的医生开始代替卜灵克医生为我们家出诊,他是黄文震医生,与他同来的是他年轻的妹妹女护士黄文婷,他还带来一个新式量血压的仪器。没有人晓得这个仪器功用如何,但全家人都会乖乖地在黄医生的指挥下让他用布绑住手臂、挤气进去。

    ??贞苏姨妈喜欢每一种新的医疗仪器及行头,因此也对这位新来的医生发生极大的兴趣。从此只要在经济能力许可之下她就要常常去请教医生,幸亏如此,两年后黄医生也是第一个发现贞苏姨妈有糖尿病的人。

    ??糖尿病在当年正如肺病一样,是个不治之症,黄医生的诊断结果无异是向贞苏姨妈宣告了死刑。好几天的工夫,全家人都给这个消息吓呆了。多年来她就怕死,如今这种绝症竟然临到她的身上。她一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就上床躺了下来。

    ??然而生来就是体力充沛的她并无法置散投闲过久。一天早晨她竟然出人意料地准时在八点十分出现在餐桌旁,一来就立刻宣告说医生们常容易犯错。其实我们都知道贞苏姨妈对医生的话一向深信不疑,但她现在口中硬说:“光凭这些试管和检验,又能证明出什么呢?”

    ??从那天起,她越发致力于写作和演讲,也更热心地组织各种会社,筹办各项计划。一九一四年荷兰正与欧洲其他国家一样,忙着动员备战,因此哈林市的街头出现许多穿制服的青年。从她的窗口下望百德街,贞苏姨妈看到那班军装青年整天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游、浏览橱窗。他们当中大多数的人都极年轻,身上一文不名,心灵又孤单寂寞,于是她灵机一动,决定要组织军人中心。

    ??在当时这是一个全新的观念,但贞苏姨妈却是专心致意、全力以赴。往年百德街上用马拖的街车如今已被一辆新电车所取代了。可是当贞苏姨妈傲然地站在贝雅古屋前伸指示意时,电车仍会像往日的马车一样,发着刺耳的刹车声,甚至铁轨和电线都爆出火花,为贞苏姨妈停了下来。于是她一手提着曳地的黑色长裙,一手握着写满当地有钱贵妇的名单上了车,她们都将成为这个军人中心的赞助人。但只有我们这些深识她为人的人,才了解隐藏在这一切活动之下的,乃是她那过度怕死的怪异心理。

    ??由于她的病,贞苏姨妈的经济开始发生问题。她每周必须作一次新的化验,以断定她血液中含糖的成份,这是一项既复杂又昂贵的检验程序,需要黄医生或他的妹妹亲自上门来办理。

    ??但是黄文婷终于教会我如何作这个每周的化验工作。整个化验过程包括好几个步骤,其中最要紧的是把最后调成的混合剂用恰当的热度烘热它。在我们那个光线不足的厨房里,要用煤炭炉烘东西实在很难做得绝对准确,但我还是终于把它学会了。从此之后,每个星期五就由我来混合化学药品,从事检验的工作。如果那些混合剂在加热之后仍保持澄清,那便表示病情没有恶化;一旦混合剂变成黑色时,我就要立刻通知黄医生。

    ??那年的春天,伟廉回来度假,那也是他按立作牧师前最后一个假期。两年前他大学毕业,如今正在念神学院的最后一个学期。那是一个天气很暖的晚上,我们一家人围坐在餐桌旁。父亲把卅只表在他前面的桌子上一个个地摊开来,接着就忙着在他的小记事本上写下:“慢两秒!”“快五秒!”,记事本上的字迹整齐、秀丽。伟廉则在高声朗诵一本荷兰的宗教改革史。

    ??突然街巷的门铃响了。我们在餐厅窗外装了一面镜子,正对着侧巷的门,这样我们在未下楼前,就可以看见是谁在按铃。我匆匆朝那面小镜瞥了一眼,人立刻从桌旁跳了起来。

    ??碧茜略带责备地说:“柯丽!你的裙子!”

    ??我总是忘了自己身穿长裙。许多时候因此走路太快而扯破了裙边,忙得碧茜花费许多晚上为我缝补。我一口气跃下五级楼梯。站在门口捧着一束鲜花的乃是黄文婷。不晓得是春夜柔和的气息或是伟廉那戏剧性朗诵的声音,使我有着特别的一种感受,我突然意识到黄文婷与伟廉这次的见面必然会是极不寻常的一刻。

    ??当我打开门时,文婷把那束鲜花递给我,说:“柯丽,这是给你母亲的,我希望她……”

    ??“不!不!你拿这束花!你捧花的姿态真美!”说完,我连外衣也没替她除下,就硬绷绷地把她从后面给推上了楼。

    ??我把她推进餐厅门口,为了急着要看伟廉的表情,我几乎踏到文婷的鞋跟。我知道事情会如何变化,因我当时正活在爱情小说之中。自从遇见卡莱以来,我从图书馆中借来英文、荷文和德文三种不同语文的爱情小说。如果喜欢某一本,我则更要同时读遍三国文字的版本。这种英雄遇美人的镜头在我脑海中早已被我预演不下千次以上了。

    ??伟廉慢慢地站了起来,他的眼睛紧盯着文婷。这时父亲也站了起来,带着一股旧派的语气说:“黄小姐,让我来介绍,这是我的儿子伟廉;伟廉,这就是我们时常谈到的那位多才多艺、心地善良的女孩。”

    ??但我怀疑他俩是否听见了父亲的介绍词,他们彼此热切地对望着,仿佛世间不再有别人存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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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22 21:41 | 显示全部楼层
?      在伟廉按立作牧师之后两个月,伟廉和文婷结婚了。在筹备婚礼的那几个礼拜当中,我心中一直漂浮着一丝快乐的思想:卡莱会在场的!婚礼那天,天气凉爽而晴朗。在礼拜堂前排的来宾当中,我一眼便看见卡莱。他正像其他的男宾一样,穿戴得十分整齐,但在我眼中他乃是最漂亮的一位。

    ??我呢?自从我上次见过他之后,自己也变了不少,至少我们之间年龄的差异不再像以前那样严重。如今我廿一岁,他廿六岁。

    ??当然就算年龄的差别不提,我还有其他的烦恼——我长得不美。即使在这种罗曼蒂克的日子里,我仍挥不去这种不快的感觉。我的颚骨太方,腿太长,手又太大。但是我诚心相信——何况所有书中也都这么说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在爱我的人眼中我应该是最美丽的。

    ??那天早上,碧茜替我做了头发,她花了一小时的工夫替我卷烫,直到头发在我头上耸了起来。奇怪的是直到现在它还能保持原状。我的丝质长裙也是碧茜亲手缝制的,她为我们家中每位女的都缝了一套。因为我们的钟表铺每周做六天的生意,而礼拜天碧茜是从不缝纫的,因此她只得每晚都辛劳地在灯下工作。

    ??如今我向周围一看,我敢断言碧茜为我们所制成的新衣绝不比其他任何时装逊色。婚礼完毕,当客人向门口拥去时,又有谁会猜想到为了购买这种光滑而索索发声的丝绸,父亲得放弃他的雪茄烟,贞苏姨妈也得放弃点燃她房间的炭火呢?

    ??“柯丽?”

    ??在我面前站着卡莱,他手里拿着那顶高的黑礼帽,眼睛不停地在我脸上来回搜索着,好像不能断定是否认错了人。

    ??我说:“是的,我是!”随即抬头向他笑笑。卡莱,是我!是我!你果然来了,这真是我梦寐以求的一刻!

    ??“但你——你长得那么成熟了。柯丽,原谅我,你当然已经长大了,只是在我想像里你一直是个有双深蓝眼睛的小女孩。”他又向我注视了许久,然后温柔地加上一句:“如今这个小女孩已成了一位淑女,而且是十分可爱的一位。”

    ??顷刻之间,我觉得教堂中那嘹亮的琴声是为我们弹奏的。卡莱伸过来的臂弯有如天上的明月,我把那只戴着手套的手放进他的臂弯里,这才使我不致于乐得魂飞天外,冲上九霄。

    ??正月里一个风雨交加的星期五早上,我的眼睛突然看见一件大脑所不愿意接受的事实,玻璃试管里的液体在厨房的炉子上显得浓浊、黯黄。

    ??我无力地靠在那个古老的木制水盆旁,闭上了眼睛:“神啊!但愿是我把化验的手续弄错了。”于是我仔细回想检验时的每一步过程,又细细地查看装着不同化学药品的瓶子与量药用的茶匙。不,我没有弄错!

    ??那么,必然是这个厨房不好,这里光线时常不足。我用一块隔热布擎起试管,跑到餐厅的窗口。

    ??是黑的!黑得可怕!

    ??握着试管,我气息败坏地跑下五级楼梯,冲进修理室的后门。父亲戴着审视珠宝用的眼睛,站在新来的学徒身后,正在熟练地帮他从摆在面前的许多零件中挑选出一个极其微小的零件来。

    ??我透过修理室的玻璃窗向铺子里望去,碧茜正站在收钱的柜台后面与一位顾客谈话。其实她不是顾客,只是一个讨厌的妇人。我认识她,她是来讨教买表的知识的,然后就会到对街新开的表铺康先生那儿去买表。但父亲与碧茜似乎都不介意,这类的事最近越来越多了。

    ??待那妇人一离去,我就冲了进去,手中拿着这只泄漏秘密的试管。

    ??我哭着说:“碧茜!呵,碧茜!那液体变黑了!我们怎么对她说呢?我们该怎么办呢?”

    ??碧茜很快地由柜台后走过来,用手臂怀抱着我。父亲也从后面走了出来。他看看试管,看看碧茜,又看了看我。

    ??“柯丽,你做的绝对准确吗?每一个步骤都正确?”

    ??“是的,爸爸。”

    ??“亲爱的孩子,我也相信你做的绝对正确,但我们仍须得到医生的判断。”

    ??“我这就去。”我说。

    ??于是我把那难看的液体倒进一个小瓶里,匆匆跑过被雨水冲洗得滑溜溜的哈林街道。

    ??黄医生又请了一位新的护士,我在候诊室中默默地等了半小时,心中万分难过。终于他的病人全走了,黄医生把那只瓶子带进他的小化验室里。

    ??不久他出来对我说:“柯丽,你没有做错,你的姨妈最多还能再活三个星期。”

    ??回去后我们全家聚在钟表铺里开了一次家庭会议。妈、安娜姨妈、父亲、碧茜和我都在场(娜莉要到晚上才能教完书回来),大家都同意应当让贞苏姨妈立刻知道这件事。

    ??父亲这样决定:“我们一齐去告诉她,不过由我来作开场白。”然后他突然脸露光彩地说:“也许她会因自己一生的成就感到欣慰。她素来就极看重个人的成就,又有谁说她的看法不对呢?”

    ??于是我们这小小的行列就踏上了楼梯,向贞苏姨妈的房间走去。父亲敲敲门,贞苏姨妈在里面应了一声:“进来。”随即又像她惯常所作的一样加了一句:“请随手关门,免得死亡走进我的门来。”

    ??她坐在那张桃花心木制成的圆桌子旁,正在写另一篇为军人中心筹款的文章。但当她见到这么多人一齐进来时,立即放下手中的笔,目光由一个面孔移到另一个面孔,最后落在我的身上,然后突然略有所悟似的喘起气来。这是礼拜五早上,而我还未上来向她报告检验的结果。

    ??父亲温柔地开口了:“我亲爱的姨姐,有一个快乐的旅程是每个神的儿女迟早都要走的,有些人要两手空空地见他们天上的父亲,但你去时,却是带着丰富的礼物!”

    ??安娜姨妈大胆地启口:“你所组织的会社……”

    ??妈妈接着说:“你一切的著述……”

    ??碧茜说:“你所募捐来的巨款……”

    ??我也开口说:“你的演讲……”

    ??但我们这番用意良善的话都起不了什么作用。在我们面前,这张一向骄傲的面孔突然起了皱纹。贞苏姨妈双手掩面、大声痛哭起来。她泪痕满面,啜泣着说:“虚空!虚空!一切都是虚空!我们能给神带什么东西去呢?祂哪里会把我们弄的一些小把戏挂在心上呢?”

    ??我们站在那里愕然不知所对。突然,贞苏姨妈放下双手,脸上的泪水仍继续不断地涌流着,她竟开口低声祷告说:“亲爱的耶稣,我感谢你,我们必须空手来到祢那里。我感谢祢,因祢在十字架上已完成一切的工作。我们或生或死只要能确定这点就够了。”

    ??妈妈双手抱紧了她,她们拥在一起。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晓得自己方才目击的是一个神秘的奇迹。

    ??那是父亲所说在需要时才赐下的一张火车票。

    ??过了一会,贞苏姨妈把手帕一挥,再擤一擤鼻子,这表示我们流露情感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她开口说:“如果你们能让我再安静一下,我还可以完成一些要办的事。”

    ??接着她向父亲瞥了一眼,那双素来严峻的眼睛如今竟含着一丝诙谐的笑意,是我从前从未见过的。她干脆利落地把我们都打发开,并说:“嘉士伯,我不是说工作要紧,也不是说它们对我的前途还会有多么大的影响,我只是不愿留下一张凌乱不堪的桌子让他人去收拾。”

    ??在贞苏姨妈去世四个月以后,那张等待已久的请柬终于来了,伟廉邀我们大家去听他第一次的讲道。他曾在维杜生城作了将近一年的助理牧师,如今教会差派他到卜拉班城负责一间自己的教会,卜城坐落在荷兰南部,是个风景优美的农村。在荷兰改革宗的教会里,一位牧师在他就任的第一间教会讲第一篇的道,乃是一件最隆重、最快乐不过的事。在那种场合之下,即使是最不重情感的人也都要为之动情。家人与朋友们往往会千里迢迢地赶来参加盛典,并且一同欢聚数日。

    ??卡莱从他作助理牧师的地方来信说,他也会来,而且渴望能见到我们大家。但我认为他那个“大家”两字含有特别的意义,因此我加意地烫贴衣服,怀着狂喜期待的心情收拾着行李。

    ??那几天妈的身体特别不好。坐在我们火车厢的角落里,身子缩成一团。每当火车向左右猛烈摆动时,她就紧握着父亲的手,甚至骨节都发白。当我们大家注视着车窗外成列的白杨木,欣赏着六月时分特有的青绿景色时,母亲则注目望天。对我们来说,这是一次愉快的郊游,但妈呢?她则沉醉于天上的浮云、阳光和远处蔚蓝的天空。

    ??梅德村的居民和伟廉教会的教友,人数在近几年来都已逐渐减少。然而这教堂本身乃是在早年教会十分兴旺时建筑的,因此十分宽敞。对街伟廉和文婷的住宅亦然。若与我们的贝雅古屋相比,他们的房子可真是宽敞得惊人。在起初的几个晚上,因天花板离地面太高,以致我不能入睡。后来叔叔、舅舅和表姊妹们并好些朋友都相继来到。然而不管有多少人住进来,我仍觉得这幢房子的一半是空荡荡的。

    ??在我们抵达后第三天,当我应门时,站在门外的正是卡莱!他的肩膀上还粘着好些火车上掉下来的煤灰。他把他的棕色旅行袋往我身后的走道上一扔,就握住我的手,把我拉到门外六月的阳光下。他兴高采烈地说:“柯丽!郊外景色真美,让我们散步去。”

    ??从那天起卡莱与我就成了同进同出的一对。我们没有一天不散布的,而且每次散布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我们顺着小村的各条小道向各方面走去,而且越走越远。我们脚下所踏过的泥路与哈林砖铺的街道是多么不同。在这样的时刻中,有谁会相信欧洲的其他地区正陷于历史上前所未有的一次残酷大战中。而这种近乎疯狂的悲剧正越过大西洋日益散布,报上说美国不久也会参战。

    ??在这中立的荷兰,六月的阳光却日日普照大地,只有少数的人像伟廉一样,坚持这次的战争也是荷兰的悲剧。他的第一篇讲稿就是以此为主题,说到欧洲和世界都在改变,无论那边得胜,原有的生活方式都必然一去不返。我环顾周围的听众,他们都是个性倔强的村民和农夫,很显然这样的信息并不受他们的欢迎。

    ??讲道完后,一些朋友和较远方的亲戚开始上路,但卡莱和我仍旧继续缠绵下去,不舍得分开。我们散布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我们常谈到卡莱的将来,但是突然间我们谈的不再是卡莱将来要作什么,而是“我们”将来要作什么。我们希望将来也有一幢像伟廉和文婷他们那么宽敞的牧师住宅,容我们任意装饰。更令我们雀跃的是我们发现我们对于家具、花卉、甚至自己所喜爱的颜色都有相同的意见。只是对于儿女的数目我们意见不同:卡莱希望有四个孩子,我则坚持要六个。

    ??我们什么都谈,只是“结婚”二字从来没有在我们中间被提起过。

    ??一天卡莱到村子里去,伟廉从厨房里出来,手中捧着两杯咖啡,文婷手里也拿着一杯咖啡跟在后面。

    ??伟廉一面把咖啡递给我,一面用一种无可奈何的语气对我说:“柯丽,卡莱是否让你相信他是——”

    ??“认真的呢?”文婷接口说完他的话。

    ??我不由自主地满脸飞红,嗫喏地说:“我……不……我们……为什么?”

    ??伟廉的脸也红了。“因为,柯丽,这是永远办不到的事。你不了解卡莱的家庭,在他还是孩子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决定了一件事,他们为这个目标作了不少的牺牲,也为这事计划许久。他们的生命全寄托在这件事上。卡莱必须讨一个有钱的太太……我想这就是他们的目标。”

    ??这间原本空荡的客厅突然显得更加空荡起来。“但是——卡莱自己的意思呢?他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

    ??伟廉那对严肃而深沉的眼睛逼视着我,说:“柯丽,我不是说他喜欢这么做,但我知道他会按自己家里的意思做。对他来说这是生命中的一件事实,正如其他存在的事实一样。在读大学的时候,每次我们谈到我们所喜欢的女孩子时,他最后都是这样说:‘当然,我永远不能与她结婚,那会把我的母亲气死。’”

    ??那杯热咖啡烫伤了我的口,但我仍一口气把它喝下,随即逃往花园里去。我憎恶那阴沉的古屋,有时我几乎憎恨伟廉,他总是看到事情阴暗和残酷的一面。但在花园里一切都显得不同。这里没有一草、一木、一花、一树不被我们共同欣赏过,至今这些枝叶上都还留着我们彼此的爱意。伟廉对神学、战争和政治也许比我懂得多,然而谈到爱情,我自信比他懂得多!这也是书上所说的,金钱、社会地位、家人的期望,在爱情的面前都会瞬即烟消云散,每次都如此……

    ??大约一星期后,卡莱也离开了梅德村。他最后的话曾一度令我飘飘欲仙。但是几个月后我才忆起当天他说话时的表情何等奇异,何以语气中竟会带着一丝的绝望。我们站在伟廉住宅门口的车道上等马车。每当梅德村的居民要赶火车时,这种二轮轻马车仍是大家公认唯一可靠的交通工具。早餐后我们已经道别过了。如果说我因他尚未向我求婚而略感失望,那么另方面我又因能站在他身边而感到满足。等车时他忽然紧紧地握住我的双手:

    ??“柯丽,要给我写信!”他说着,但脸上并没有任何愉快的表情。接着他用恳求的语气对我说:“写信告诉我一切有关贝雅古屋的事!我要知道其中的一切,我要知道那幢又丑、又美、甚至快要倒塌了的古屋里一切的情形!柯丽,写信告诉我关于你父亲的一切事!告诉我他怎样忘了给顾客寄帐单。柯丽呵!你不知道,你们家乃是全荷兰最快乐的一个家庭。”

    ??他说得真不错,当父亲、妈、碧茜、娜莉、安娜姨妈和我重回贝雅古屋时,我更加觉得如此。我们家素来就是一个快乐的家庭,如今一切更显得生气勃勃,因为无论是多么微小的事我都可以与卡莱分享。每一顿饭我都是为他做的;每一只擦亮的锅盆都成了一首诗;每挥一次扫帚又都是一个爱的动作。

    ??但他的来信并不像我写信给他那样频繁,措词也不及我的亲切,然而我把这一切都归咎于他工作太忙。他信上说,他们教会中的主任牧师把一切探访教友的工作都交给他做。那是一个有钱的教会,平日捐钱捐得多的教友都期望牧师能常来探访,而且不要来去匆匆。

    ??随着时间的消逝,他的来信也越来越少了。为了弥补这个欠缺,我更勤于给他写信。从夏天到秋天我继续不断地写着情书,天天编织我爱情的美梦。十一月里,一个晴朗但颇带寒意的日子,当全荷兰都似乎在与我同唱爱情之歌时,门铃突然响了。我正在厨房里洗着午餐后的碗碟。家中的人还未来得及起身,我已跑出厨房,穿过餐厅,飞步下了楼。

    ??打开街巷的侧门,站在门口的竟是卡莱。

    ??在他身旁站着一位年轻女郎。

    ??她站在那里对着我微笑。我注意到她头上戴着镶有名贵羽毛的帽子,身穿银鼠皮领的大衣,那只戴着白手套的手正搭在卡莱的臂弯里。突然间眼前的景象都变得模糊不清起来,我听见卡莱说:“柯丽,让我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未婚妻。”

    ??我必然说过些什么话。我一定也把他们领进如今当客厅用的贞苏姨妈的前房,但这一切我都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家里每个人都飞奔过来为我解围。大家忙着谈话、握手、替客人除大衣、搬椅子,好叫我不必做什么,也不必说什么。妈甚至破例,亲自到厨房去泡咖啡。安娜姨妈忙着为客人切糕饼。碧茜则忙着与卡莱的未婚妻讨论着来年冬季的时装。父亲把卡莱引到房间的一角讨论起国际大势及一些与私人毫不相干的问题,像问卡莱对美国威尔逊总统出兵到法国的新闻有何感想等等。

    ??我不晓得那半小时是如何过去的,也不知怎样,我终于和那位年轻小姐握了握手,随后又与卡莱握握手,祝他们幸福快乐。碧茜送他们下楼,门尚未关好,我已飞步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让自己的眼泪能尽情涌流。

    ??我不晓得在床上为自己生命中唯一的这场爱情啜泣了多久。终于我听到父亲上楼的脚步声。在那一刹那,我突然觉得自己又变成一个小女孩,在等着父亲来为我摺拢我的毛毡。然而这次的创伤却是任何毛毡都遮盖不了的。突然间我开始担心父亲会说什么?我担心他会说:“世间好男孩多得很,不要难过,不久你又会遇上一个自己喜欢的人。”这种虚伪的慰言将永远成为我们父女间的芥蒂,因为在我心灵的深处我已经晓得,别说不久以后,就是永远我也不会再爱上另一个男人了。

    ??雪茄烟的香味随着父亲飘进房来。当然他不说那些虚伪和不着边际的话。

    ??父亲开门见山地说:“柯丽,你晓得是什么叫你这样伤心吗?那是爱情。爱乃是世界上最强有力的力量,当爱情受到阻挠,寻不见出路时,它能使人痛苦。”

    ??“当这样的情形发生时,我们可以做两件事:我们可以扼杀爱情,那么我们的内心就不会再伤痛了。但是这么一来,我们里头的一部分也就随着死了。或者,柯丽,我们可以祈求神为我们开辟一条新的出路,叫我们的爱有出口。”

    ??“神爱卡莱,祂爱卡莱比你爱他还多。如果你祈求祂,祂会将祂自己的爱赐给你,叫你用祂的爱去爱这个人。这种爱是任何事物所不能阻止、不能破坏的。柯丽,当我们不能以旧式属人的方法去爱人时,神会给我们开启一条完全的道路去表达我们的爱。”

    ??我听见父亲绕着弯曲的楼梯下楼的脚步声。我不知道当时他所赐给我的,不仅是一把开启这爱情难关的钥匙,他所传授给我的乃是一桩秘诀,甚至能叫我开启一扇比目前更加黑暗的房门——若按人的尺度来看,那才是一个真正没有爱,也是完全不值得人去爱的地方。

    ??在爱的领域里,我仍在上幼稚园阶段。我当时要学的乃是要放弃对卡莱的眷恋,但不必放弃因我们爱而产生的种种喜乐与满足的心理。当我静静地躺在床上时,我低声说出一段极不寻常的祷告:

    ??“主呀!我将我对卡莱的爱意献给祢,将我一度对我们将来所有的种种梦想也交在祢手中——呵!祢晓得我的心意!我要将一切献给祢!求祢让我能用祢的看法去看待卡莱,让我用祢的爱去爱他,也能像祢爱他那么多。”

    ??说完,我竟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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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22 21:4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钟表铺     

 

 

         我站在椅子上抹拭餐厅里的大窗子,不时对着巷中来往的行人摆手招呼,妈则忙着在厨房里削马铃薯。这时正是一九一八年,那场可怕的战争总算结束了。空气中飘浮着新的希望,这从人们走路的姿势中也可以看得出来。厨房中的水流个不停,我心想这不像妈平日的作风,她是从来不浪费任何东西的。

    ??“柯丽!”

    ??她的声音低得好像在耳语。

    ??“妈,什么事?”

    ??“柯丽!”她又叫了一声。

    ??接着我听见水由水槽中溢出流到地上的声音。我急忙从椅子上跳下来,跑进厨房里。妈扶着水龙头,呆呆地站着,用一种奇异的目光望着我,水槽中满出来的水泼得她一脚都是。

    ??我喊着:“妈妈,怎么了?”随即伸手设法松开她紧握着水龙头的手指,再把她扶开地上的小水滩。

    ??“柯丽!”妈妈又叫。

    ??“妈,你病了!让我扶你到床上去!”

    ??“柯丽!”

    ??我把一只手臂放在她的肩膀下,扶她走过餐厅来到楼梯口。安娜姨妈听见我喊叫的声音,赶着从楼上跑下来,扶住妈的另一只手臂。我们把她扶上了床,然后我跑到楼下铺子里面通知父亲和碧茜。

    ??接着的一个钟头,我们四个人眼睁睁地望着脑溢血的影响慢慢地布及她全身。首先瘫痪的似乎是她的手,然后顺着手臂往下布及她的双腿。父亲的那个学徒赶着跑去找黄医生,但他也像我们一样束手无策。

    ??妈的知觉是最后消失的,她的眼睛一直都是张开的,而且显得十分清醒。她满怀爱意地望着我们每一位,最后才慢慢地合上眼睛。我们都以为她从此与世长辞了,但黄医生说,她只是昏迷不省人事而已,她很可能就这样地慢慢死去,但也很可能再次清醒过来。

    ??有两个月的时候,妈就这样不省人事地躺在床上。我们五个人轮流地守护在她床侧,娜莉则值夜班。后来有一天早上,出人意料地妈张开了眼睛,这个转变正如她中风来得一样突然。慢慢地在有人帮助之下,她也开始能使用她的手和腿,只是她再也不能使用钩针或织针来编织衣服了。

    ??我们把她移出那间面对砖墙的小睡房,搬到楼下贞苏姨妈的前房,在那里她随时可以看见百德街的景色和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她的头脑很快便完全清醒了,只是她说话的机能并没有恢复,她只能说三个字:“是”,“不是”,和“柯丽”。那也许是因为这是她昏迷前所发出的最后一个字,因此妈称呼每个人都是“柯丽”。

    ??为了要明白妈想说什么,我和她发明了一个小游戏,有点像二十条问题式的猜谜游戏。如果她说:“柯丽!”

    ??我会回答说:“妈,什么事?你在想某人吗?”

    ??“是。”

    ??“是我们家里的一个人吗?”

    ??“不是。”

    ??“是你在街上看到的一个人?”

    ??“是。”

    ??“是个老朋友?”

    ??“是。”

    ??“是个男人?”

    ??“不。”

    ??原来是妈多年认识的一位太太。“妈,我敢打赌是某人的生日!”然后我念出许多名字,直到听见她高兴地说:“是!”为止。然后我就会写封短信给这位太太,告诉她妈从窗口上看见了她,祝她生日快乐。末了,我会把笔放在她那僵硬了的手指中,让她签字。她那原来极其秀丽的笔迹如今只剩下一条条曲扭的弧线,但很快全哈林市的人都认识这个笔迹,并且对它极其珍惜。

    ??她能从一个残废的身子里活出气质那么优美的生命来,这实在是件令人惊异的事。在她三年瘫痪的日子中,我留心观察她的生活,这叫我对爱又有另一层新的领悟。

    ??妈的爱素来都是借着实际的烹饪食物和编织衣帽来表达。但如今这些虽然都办不到,她的爱却仍像以往一样的完整。她坐在窗前爱我们,她爱街上每个行人,不但如此,她爱的漩涡能荡漾得更远:她的爱能达到全哈林市,荷兰全地,甚至包括了整个世界。从母亲的身上,我终于学会了一个真理:世间没有一种力量是能把爱局促在墙内。

    ??在晚餐桌上,娜莉愈来愈常提到她学校里的一位男同事。等到腓立·华登先生正式前来拜访父亲时,父亲早已把他准备好要表示同意婚事的讲稿预演和修改了十次以上。

    ??娜莉婚礼前的一个晚上,当碧茜和我把母亲抬上床时,她忽然痛哭起来。用我们猜谜游戏的方式,我们发现她并非不满意这桩婚事,相反的,她表示十分喜欢腓立这个人。她之所以流泪,乃是因为根据我们荷兰人的规矩,在结婚前一晚,母亲要给自己女儿传授有关性生活的知识,这也是我们保守的荷兰社会里,唯一给予子女性教育的机会,如今却成为不可能的了。

    ??结果那天晚上,是安娜姨妈睁着大眼,满脸飞红地走进娜莉的房间。几年前,娜莉已经由我们屋顶上的那间卧房搬到碧姨的小房间去了。那晚,安娜姨妈和娜莉就局促在这个小房间里面共渡这例定的半小时。说到婚姻之事,全荷兰没有人会比安娜姨妈懂得更少的了,然而这是我们荷兰人婚前应行的仪式之一,也是历世历代流传下来的传统,就是年长的妇人给即将结婚的少女传授性知识。这是女孩子结婚前不可少的一个步骤,正如行婚礼时少不了结婚戒指一样。

    ??第二天,娜莉穿上欣长的白色礼服,真是仪态万千,光艳夺目。然而我的目光却完全被母亲所吸引,她虽然仍像往常一样穿着黑色长衫,但面容忽然显得格外年轻和孩子气,眼中也不断地流露着喜悦的光芒,今天可是我们彭家前所未有的大喜日子!碧茜和我很早就带她到礼拜堂里去。我敢断言华登家的亲友们连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位坐在第一排座位上、仪态大方、面带微笑的女士是既不能行走,也不能说话的。

    ??直等娜莉和腓立并肩从两边座位中间的通道走进礼堂来时,我才第一次想起我也曾想与卡莱有这样的一刻。这时碧茜已经三十多岁。她因健康的缘故不可能生孩子,因此很早就已决定独身不嫁。我如今也二十七岁了,我早晓得碧茜和我这两个独身女儿会长久住在贝雅老家的。

    ??但那是个快乐的思想,不是哀愁的思想。就在这一刻,我确实知道神已经接纳了四年前我所献给祂的礼物——我那份支离破碎的情感。因此当我想到卡莱时,心里一点受创的痕迹都没有,有的只是从十四岁起每次想到他时便有的那种无尽的爱意。我低声呢喃:“主耶稣,赐福给卡莱,也赐福给他的妻子。愿他们亲密相爱,也愿他们真诚爱祢与祢密切相交。”那是一个祷告,我清楚知道这样的祷告不是彭柯丽凭着自己的力量能够说出来的。

    ??然而那一天最大的奇迹后来才来到。婚礼结束时,我们选了母亲最喜爱的一首诗歌“美哉主耶稣”(译者注:普天颂赞31首)。当我们站着唱那首诗歌时,突然我听见在我后面母亲坐在座位上也唱了起来。一字又一字,一节又一节,加入与我们同唱。妈本来只能说三个字,如今却一字不露地唱完这首美丽的诗歌,连一点口吃的现象都没有。生病之前,她的歌声本来高而清,如今显得沙哑而粗糙,但对我而言,那真是天使的歌声。

    ??她一直唱至最后一句,我双目向前注视,惟恐回头望她会打断那特殊的灵感。最后当每个人都坐下时,妈、碧茜和我的眼睛里都闪烁着泪光。

    ??起先我们希望这是妈复原的开始,可是这些她所唱过的字以后她再也说不出来了,此后她也没再唱过。那是孤立的一刻,是神赐给我们的礼物,是祂特地送来的结婚礼物。四个星期之后,在睡眠中脸带笑容,妈就从此与世长辞了。

    ??那年十一月底,一次普通的感冒却造成一个大改变。碧茜开始流鼻涕和打喷嚏,于是父亲决定不让她再坐在收钱柜台的后面,因为每当顾客开门进出时,冬天寒冷的空气便随着吹了进来。

    ??然而圣诞节又快到了,这正是一年里生意最兴旺的季节。由于碧茜卧病在床,我只好尽可能往楼下铺子里跑,应付顾客,替他们包装,省得父亲每隔五分钟就得从他工作的高台上爬下来,再撑上去。

    ??安娜姨妈坚持她能一手料理厨房烹饪的事并照顾碧茜,于是我便专心一志地坐在碧茜惯坐的柜台后面,开始登记我们售出钟表的数量、修理的价目、以及记录花了多少现款,购买零件及补充货品等。但我愈整理,我愈觉得难以置信——过去的帐目竟然毫无系统!我无法知道某一个帐单是否银货两讫,也无法知道我们的要价太高或太低。事实上连我们这个钟表铺是赚钱还是亏本也差不出来!

    ??一个刮风的下午,我匆匆跑到街上一家书店去,买了一套全新的帐簿,开始有系统地把一切登记下来。许多晚上,直到店门锁好,百叶窗放下之后,我仍旧一人坐在闪烁的煤气灯下细细审视旧日存活的清单与批发商送来的帐目。

    ??有时我会问问父亲:“上月你替何克先生修理钟表,要价多少?”

    ??父亲总是茫然地看着我,说:“唉!干嘛问我这个呢?……啊……我亲爱的孩子……我实在记不清楚了……”

    ??“但是,爸爸,那是华希伦牌的古老名表,你要老远到瑞士去定购零件,这是他们寄来的帐单,而你——”

    ??突然他面露喜色地说:“我当然记得,柯丽!那真是一只好表,修理它可真是一种荣幸。那只表真老极了,只是何先生让灰尘跑进去了。亲爱的,你要记得,一个好表是必须保持清洁的。”

    ??“但父亲啊!你究竟索价多少呢?”

    ??我发明了一种进出帐登记的系统,渐渐地帐目上的数目与实际开支和收入的数目开始相符,我也愈来愈喜欢这份工作。我向来就喜欢这个钟表铺,我喜欢听那些微小嘀哒的声音和一排排架子上细巧发光的面孔,如今我发觉自己也喜欢这铺子里作生意的那一面。我喜欢分类登记,标列存货。我喜欢这个忙碌而满有活力的商业世界。

    ??偶然当我想到碧茜的伤风已深及她的肺部,而且很可能会像往常一样,有转变成肺炎的危险时,我就不禁对自己这样醉心于这份工作而深感歉意。尤其是当晚上我听见她在卧房中咳得那么痛苦时,就不能自禁地诚心为她代祷,希望她能早日痊愈。

    ??圣诞节前两天,当我已经收市,正打算锁上楼下通道的门时,碧茜手里抱着鲜花,从街巷中冲了进来。当她看见我站在那里时,眼中的表情好像是个做了坏事的孩子一般。

    ??带着辩解的语气,她说:“柯丽,这是为圣诞节用的!在圣诞节时我们必须有鲜花!”

    ??我咆哮着说:“彭碧茜!你这样偷偷摸摸地出去过多少次了?怪不得你的病一直没有好转!”

    ??“老实说,我多半的时间都是躺在床上的——”随即因为咳个不停,只得停了下来。“只有为了真正要紧的事我才起床一下的。”

    ??我把她送上床,然后开始巡视各个房间,要好好地搜索碧茜所谓“要紧的事”。我对这房子里的一切真是太少注意了!碧茜把许多地方都布置一新。我大步踏上楼梯,走进她的卧室,搬出证据向她质问:“碧茜,把角落里壁橱内的餐具重新排列一番是不是一件要紧的事呢?”

    ??她抬头看着我,满脸飞红地抗议说:“是的,那是要紧的事,你总是照老法子把它们堆在一起。”

    ??“那么贞苏姨妈的房门呢?有谁用褪漆水把漆洗掉了,还用沙纸把门擦亮的?是谁去作这种费力的工作的?”

    ??“可是油漆把那扇好木料的门全给盖住了!啊,柯丽,多年来我就想把上面的假漆除去看看。”说完,她忽然降低了声调,颇带歉意的说:“我晓得自己很可恶,又自私,让你一天又一天地留在铺里工作。从现在起我会小心照顾自己,好叫你不必再在铺里为我代劳过久。可是我喜欢留在上面,假装自己正是一家之主,能计划自己想做的事……”

    ??于是真相大白,原来过去我们把工作给分配错了,一旦我们把工作对调,一切都有了惊人的改变。过去在我的料理之下,这房子固然都能保持清洁,一旦到了碧茜手里,却是满室生辉。她对木料、款式和颜色都由特殊的审美观,而且能帮助我们看出它们的美来。我们拨归食物的预算向来都极微小,在我负责时,只够勉强买肉料和面包。如今在碧茜的管理之下,餐桌上开始时常出现前所未有的美味佳肴。早餐时,她常会对我们说:“你们大家等着瞧吧!看看午餐后会有什么美味甜点!”于是整个上午我们在铺子里都会禁不住地猜想餐末的点心会是什么?

    ??藏在炉子后的汤锅和咖啡壶,在我管家时似乎从来没有时间去用他们,如今从碧茜接手的第一个星期起就又再度热气腾腾起来。很快地像邮差、警察、被人遗忘了的老人、在寒风中发抖出来跑腿的童仆都会来到街巷的门内歇脚,捧一杯热咖啡或热汤喝,正如妈妈在世时一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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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22 21:44 | 显示全部楼层
        同时在钟表铺里,我也发现了另一件梦想不到的事。很快我就发现除了招呼顾客和管帐外,我还想学点别的:我想学会修理钟表。

    ??父亲非常热心地教我。我终于学会钟表里面摆动和不动的部分,也学会了润滑油和各种溶液中的化学成份,以及各类工具及使用磨轧轮和放大镜的技术。但也有一些东西是我学不会的,像父亲的耐性,他那份调理各式钟表以及使得钟表中齿轮和谐转动的本领,这些乃是无法传授的东西。

    ??这时腕表已经开始流行,于是我报名进入一个专学这类技术的学校。母亲死后第三年,我成为荷兰第一位领有执照的女钟表师。

    ??以后这就成了我们固定的生活方式,廿多年来日日如此。早餐完毕,当父亲把圣经放回书架上后,我便跟着他下到铺子里去。碧茜则开始搅动汤锅,光凭三只马铃薯和一磅的羊肉,她能像变魔术似的,烧出一锅极可口的菜色来。由于我留心管帐的缘故,我们铺子的经济情况也开始好转。不久以后,我们便有余力雇一位女店员来负责店面,我与父亲则留在后房工作。

    ??在这间狭窄的工作房里,人群照样川流不息。有时是顾客,但更多的时候是访客——从脚穿木屐的工人到商船队的老板——每一个都会把他们的难题带来向父亲请教。父亲则毫不愧赧地在众目睽睽之下低头祷告,寻求指示。

    ??他也为自己的工作祷告,其实很少有什么修理的难题是父亲不能应付的,然而偶然也有些难题令他扑朔迷离。这时我就会听见他这样祷告说:“主啊!你令太空中的银河系统井井有条地转动,你既晓得如何叫行星运转,也必然知道如何叫这只表走动……”

    ??当然祷词会随着特殊的需要时有不同。父亲热爱科学,经常阅读成打以上的大学学术杂志。历年来他总是把那些停着不能走动的钟表带到“那位使原子跳舞”或者“那位使海流运转不息”的主面前。这些祈祷的答案似乎总是在半夜之后才来到。许多个早晨,当我爬上我的工作台时,常常发现昨夜被我们拆得支离破碎的钟表零件如今已经拼合好了,正在愉快地嘀哒走动着。

    ??有一件事是我无法做得和碧茜一样好的,就是关怀每个踏入铺来的人。常常,当一位顾客走进门来时,我得悄悄溜出后门,上楼找碧茜:“碧茜,那个身材结实,年纪约有五十岁的太太是谁?她胸前挂了一个用蓝色天鹅绒的带子穿着的阿平纳襟表。”

    ??“那是桂格太太,她的弟弟染了疟疾从印尼回来,她一直在侍侯他。”正当我要转身匆匆下楼时,碧茜又加了一句:“柯丽,问问她林克太太的婴孩可好!”

    ??几分钟后,桂格太太离去时,还会向她的丈夫下个错误的结论说:“那个彭柯丽可真和她姊姊一模一样!”

    ??一九二零年代的后几年,在安娜姨妈尚未去世之前,我们贝雅古屋空置的床位已给一群寄养的孩子们占满了。十多年来古屋里充满了孩童的笑声。碧茜则忙着补缀及放长裤。

    ??这时,伟廉和娜莉也都有了孩子。伟廉和文婷有四个,娜莉和腓立有六个。伟廉早已辞去原先那个牧师的职位。他习惯讲叫人难以接受的真理,致使他的教友们一再表示不满。如今他在里哈林市三十里的喜华森城开了一间养老院。

    ??娜莉一家我们比较常见。腓立是一间学校的校长,学校正座落在哈林市。因此难得有一天,他们六个孩子当中有哪一个不会来贝雅古屋看看外祖父的。他们不是要看外祖父在长台上工作,就是要瞄一瞄碧茜姨妈的面盆,更有许多时候与那班寄养在我们家的孩子们在弯弯曲曲的楼梯跑上跑下。

    ??事实上我们也是在贝雅古屋发现彼得的音乐天才的。有一次我们围坐在收音机旁听音乐,起初我们是在一个朋友家听到这个奇特的机器,他们如何能把“整个交响乐团”放在一个框子里再演奏出来,的确令人费解。于是我们开始积存零钱,准备买一部收音机。

    ??所积的钱还差得很远,父亲就因肝炎病倒了,这场大病几乎令他丧命。他在医院里住了很久,这段时期他的胡须全都变白了。在他七十岁生日后的一周,父亲出院回家,一个小小的代表团来看他。他们是代表哈林市的一些店员、清道夫、一位厂主及一位运河货船的船夫前来的,这些人在父亲生病期间体验到父亲对他们的重要,因此合资买了一架收音机送给父亲。

    ??那是一架大型放在台上的收音机,有一个相当考究的贝壳形扩音器,这架收音机多年来带给我们许多的快乐。每个星期天碧茜就从英国、法国、德国及我们本国的报纸上搜集播音节目,因为这个收音机能收听全欧电台的播音,然后她便依次编出整个星期音乐会的节目来。

    ??一个星期天下午,娜莉和她全家来访,收音机中正播放着布拉姆斯的一首协奏曲,彼得突然插嘴说:

    ??“奇怪!他们把一座坏的钢琴放在播音台上。”

    ??“嘘!”娜莉阻止他说话。

    ??但父亲说:“彼得,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中间有一个音不对。”

    ??我们其他人互换了一个眼色:一个八岁的孩子懂得什么?但父亲把彼得领到贞苏姨妈的旧钢琴前,问他说:“彼得,是哪一个音?”

    ??彼得顺序地弹着每个琴键,直到弹至中央C以上的B键,他说:“就是这个。”

    ??接着房中其他的人也听出来了,音乐演奏会中的钢琴,其上的B键低了半音。

    ??那天下午,我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陪着彼得坐在钢琴椅子上,考问他简单的音乐常识,发现他不但有着惊人的音响记忆力,而且有极完全的听音能力。就这样,彼得成了我的音乐学生,直到六个月以后,他把我所能教的全都学会之后,才转到专家门下受教。

    ??收音机也带给我们生活上的另一种改变,这是父亲最初所不能接受的。每一小时从英国广播电台中,我们可以听见伦敦塔上著名的大笨钟(BigBen)报时的声音。用他手上的跑表与铺内的天文台时钟校对,连父亲也不得不承认,这架英国钟的第一响,总是分秒不差。

    ??然而父亲对英国的时间还是不太信任。他认得好几位英国人,但他们一律都惯于迟到。等到他身体渐渐康复,能再度坐火车旅行时,他又恢复每周上阿姆斯特丹海军天文台校对时间之行。

    ??但一连几个月来,伦敦的大笨钟与荷兰海军天文台的时间都能符合,因此父亲也渐渐减少到阿姆斯特丹的次数,最后根本不再去了。再者,那个天文台时钟因为继续不断受到外面狭窄街道上来往车辆震荡的影响,已不再像往日那么准确了。最不光彩的是,有一天父亲竟根据收音机中所报的时间,来校对他那架天文台钟的时间!

    ??尽管有这些改变,我们三人——父亲、碧茜和我——的生活在基本上还是一样的。我们所抚养的孩子们,如今也都陆续长成,或就业、或结婚、离开我们去了,但他们还都常回来看望我们。创业百周年纪念来了又过去了。第二天父亲和我又照常地回到我们工作的长台上。

    ??甚至连我们每天散步时会遇见哪些人也都能完全预料到。自从上次生病以来虽已有好几年的工夫,父亲行走时步履依然不稳,因此我每天都陪着他在市中心的街道上散步。我们每天散步的时间都一样,就是在吃过中饭,及两点钟重开铺门之前,而每天散步所走过的街道也都相同。由于其他的哈林市居民也同样有规则地保持着他们的习惯,因此我们很清楚知道我们会遇见那一些人。

    ??在路上许多与我们点头打招呼的,除了我们的老朋友及钟表铺中的顾客外,也有由于每天散步而得以认识的一些人,如昆宁街扫门前阶梯的妇人,那个喜欢在批发市场附近的停车场阅读“世界航运消息”的男人。但我们最喜欢的是一个我们称他为“猛犬先生”的男子。这不单是由于每次我们见到他时,他都有两头巨大的老虎狗,用皮带系着,追随在他左右,而且由于他面孔多有皱纹,颚骨又高,再加上一双略微弯曲的短腿,使他看来恰似他自己眷养的爱犬。他显然对他的两只老虎狗很有感情,这一点很令我感动。每当他走过我们身旁时,他总是不住地对它们喃喃说话。父亲和那绰号“猛犬先生”的男人每次相遇时,都会很礼帽地轻触帽边打个招呼。

    ??当哈林市及荷兰其他地区的人很有规律地每天在散步、鞠躬及打扫台阶时,我们东边的邻居却在积极备战。我们都知道是什么事——我们也无法不知道这些事。许多晚上,当我们转动收音机的指针时,我们就会听到一个德国人的声音,他不在说话,也不在大声疾呼,而是在狂号。说来奇怪,反应最激烈的却是天性驯良的碧茜,她总是立刻跳了起来,匆匆跑过去把收音机关掉。

    ??平日事忙,我们很快就把这件事忘了。只有伟廉来访时,他叫我们不能忘记这些。我们寄给德国犹太钟表商的信件,总是盖着“住址不明”的戳记给退了回来,但我们仍勉强自己相信根本上这一切都只是德国本身的问题,我们说:“他们能忍受多久呢?他们必然不会容忍‘这个人太久’。”

    ??只有一次在德国的改变终于波及到我们百德街来,这事是由一个年轻的德国钟表匠所引起的。在过去经常有好些德国人来父亲这里作短期的实习,因为他善修钟表的声誉早已传到荷兰以外的地区。所以当这个身材高大,面貌英俊的德国青年,手中拿着一封柏林一家声誉良好的钟表公司介绍信来见父亲时,父亲立即雇用了他。欧图很骄傲地告诉我们,他是希特勒青年党的党员。事实上我们不明白他为何要来荷兰,因为他对荷兰人和荷兰的产品只有批评。他常说:“让全世界看看,我们德国人能作些什么!”

    ??当他开始工作的第一天,他与其他雇员一同上楼来喝咖啡,并参加早上的读经、灵修,但此后他再也不上来了,只是独自一人留在楼下的铺子里。我们问他为什么时,他说,虽然他不懂荷兰语,但他看见父亲读旧约圣经心中深不以为然。他告诉我们旧约圣经不过是犹太人的“谎言之书”。

    ??我给着话吓了一跳,父亲则显得忧伤。他对我说:“这孩子受了错误的教育。只要他观察我们的行为,看我们热爱这本书,而我们又都是诚实人,他会看出自己的错误来的。”

    ??几个星期之后,有一天碧茜打开楼下通道的门,招呼我和父亲上楼来。楼上贞苏姨妈的房里,那张桃花心木的椅子上坐着一位太太,她是欧图公寓住宅的女房东。她说那天早上当她在欧图房间里换床单时,在枕头下面发现了一样东西。说着,她从她的购物袋中抽出一把十寸长的弯刀来。

    ??父亲又开始为欧图找最好的解释:“这个孩子可能只是心里害怕,一个人住在异国中,也许买刀来自卫的。”

    ??不错,欧图总是形单影只的。他不会说荷兰语,也不愿学习。在我们这个大部分是工人阶级的住宅区里,除了父亲、碧茜和我之外,很少有人能说德语的。我们一再邀请他晚上来坐,但不晓得是因为他不喜欢我们所选的播音节目呢,还是因为每个晚上我们都以祈祷、读经结束,正如每天的早上必以祈祷、读经开始一样,他很少应邀前来。

    ??最后父亲终于辞掉了欧图,这是他做生意六十多年以来第一次辞退一个雇员。原因不是那把弯刀,也不是欧图反犹太人的观念,乃是由于他对老钟表匠基士的可恶行为。

    ??从起初我就因他对老基士粗暴无礼的态度感到茫然。那不是因为他对基士做出什么坏事——至少没有在我们面前——困扰我的乃是他没有做他应该做的事。例如他出门时,不让这位老人先行,不帮他穿外衣,不替他拾起掉在地上的工具,还有许多事都是很难实际举例说明的。有一个星期天,父亲、碧茜和我到喜华森伟廉家吃晚饭,我提到这件事,觉得欧图真是个粗心大意的年轻人。

    ??伟廉却摇头说:“这些都是故意的,因为基士老了,老年人对国家没有价值,他们也不容易接受新观念。德国正在有系统地训练年轻的一代对老年人不敬。”

    ??我们瞪眼望着伟廉,企图体会这样的一个观念。父亲说:“伟廉,你错了!欧图对我非常客气——客气得有些反常,而我比基士老很多。”

    ??“你的情形不同。你是他的上司,这又是他们那个制度中的另一种教育方式:尊重权威,只有老弱的人才要被消灭。”

    ??归程的火车上,我们都默然不语。从现在起我们更留心观察欧图的行为。但当时,在一九三九年的荷兰,我们哪里会想到我们不可能在铺子里看见欧图的真面目,因为只有在街上、在街巷里欧图才会对基士展开真正的小逼害。“意外”的相撞、“意外”的绊跌、“意外”地推他一把、“意外”地把鞋跟踏在他的足趾上,这一切使得这位年老的钟表匠对来店中工作及回家的路程深感恐怖。

    ??但这位挺胸仰首、衣衫褴褛的小老人自尊心很强,他从来也不向我们透露这些事。直到二月一个酷寒的早晨,基士蹒跚地走进餐厅,满脸是血,外衣也给扯破了,这时才真相大白。但就连在这种情形之下,基士也是闭口不言。我跑到街上去捡回他的帽子时,看见欧图被一小群愤怒的市民围住了。他们都曾目睹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事:在巷口的转角处,欧图故意把基士逼退到墙角,然后按着他的头,将他的脸在粗糙的砖墙中用力摩擦。

    ??父亲辞退他时还企图理喻欧图,希望他能看出这种行为的不对来。欧图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拾起他带来的几件工具就离开了。只有当他走到门口时,他才回头向我们看看,眼中露出极端藐视的神情,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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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22 21:4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入侵    

 

 

       那夜当我们离开餐厅时,楼梯墙上的挂钟正指着九点廿五分,这在我们一向有规律的生活中是一件颇不平常的事。父亲如今已是八十高龄,每天晚上八点四十五分——如今要比从前提早一个小时——他就会准时地打开圣经,读完一章之后,再祷告求神保守我们平安渡过黑夜,到九点十五分他便上楼进房休息了。但是今晚九点卅分荷兰首相要向全国广播。一个全荷兰屏息以待的痛苦问题即将揭晓:战争就要来临了吗?

    ??我们大家移步走上贞苏姨妈的房间,父亲扭开那座台上的大收音机。如今我们已不常在这里消磨晚上的时间欣赏音乐了。英国、法国和德国都已纷纷介入战争,他们的电台多半只报道战争或带密码的的信息,而许多无线电波的频率也被搅乱。就连荷兰的电台所播出的多半是战争的新闻,这些新闻就用我们放在餐厅里的手提收音机也能收听得到,这架小型收音机则是去年圣诞节毕伟送给我们的礼物。

    ??今晚我们要收听的是一项重要的广播,大家都觉得值得用那架大的收音机,因为它的扩音器要较另一架来得考究。我们坐下静候,如今已是九点卅分。我们心情紧张,挺直着背坐在那些高背椅子上,好像有着不祥的预感,叫我们避免坐在过分舒适有靠垫的座位上。

    ??不久荷兰首相的声音出现了,既响亮又镇静。他应许我们不会有战争。因他从双方的高级官员处得到这样的保证,荷兰中立的立场会受到邻国的尊重。这是第二次的大战,但没有什么可畏惧的。他呼吁荷兰人们保持镇静而且——

    ??突然一切都静了下来。碧茜和我惊讶地抬起头来,原来父亲把收音机关了,他眼中充满着怒火,是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

    ??他说:“在没有希望的时候,向人民说有希望的话是不对的,把信心建立在愿望上也是不对的。战争会来临,德国人会来攻击我们,我们会败亡。”

    ??他把雪茄烟头放在收音机旁的烟灰碟上用力拧熄了,但仿佛同时也拧熄了自己的怒气,父亲的声音又再度变得柔和起来:“我亲爱的孩子们,如今我可怜那些不认识神的权能的荷兰人,因为我们会被击败,但神不会。”他吻了吻我们,道过晚安,不一会我们便听见这位老人上楼休息的脚步声。

    ??碧茜与我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不动。父亲一向善于在各种情况都能找出一丝善良来。他不轻易相信邪恶。如果父亲现在看出战争与败亡,那么事情必然没有其他演变的可能。

    *??*??*??*

    ??我从床上闪电似的坐了起来。那是什么?呵,又来了一次!先是一阵强光,随即是一声巨大的爆炸声。甚至连床都震动了。我爬过床罩走到窗口向外看,烟囱顶上那一小片的天空呈现着橙红色。

    ??我摸着自己的睡袍,匆匆穿上,就往楼下直冲。站在父亲房门外,我把耳朵贴近房门。在连续的爆炸声中,我听到父亲均匀的呼吸声。

    ??我再冲下几级楼梯,来到贞苏姨妈的房间。碧茜早已搬进贞苏姨妈房中那个狭小的寝室,因为那里较近厨房,应门也方便。碧茜正坐在床上。我在黑暗中摸索着向她走去,我们彼此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接着我们都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

    ??“战争来了!”

    ??这只不过是在首相演讲过后五小时。我不晓得我们抱在一起仔细倾听了多久。炸弹爆炸的声音多半从机场那边传来的。我们终于踮着脚尖,心神不定地来到贞苏姨妈的前房。发红的天空照映着整个房间,使它染上一层奇异的色彩。那些椅子、桃花心木的书架和那座古老的钢琴都闪烁着一股怪异的光芒。

    ??碧茜和我在琴凳旁跪下。在感觉上仿佛有几个小时的时间,我们为我们的国家祷告,为今夜死伤的人祷告,也为我们的女皇祷告。突然令人难以置信地,碧茜开始为那些轰炸机上的德国飞行员祷告,他们是受那个脱缰的恶首相所掌握。在焚烧着荷兰的火光中,我望着跪在身旁的姊姊,不禁低声祷告说:“主啊!求你听碧茜的祷告,不要听我的。因为我根本不能为那些人祷告。”

    ??就在这时我看见一个异梦,但那不可能是真正的梦,因为我并没有睡着,然而一幕情景突然不合情理地出现在我脑际。我看见距离贝雅古屋不远的批发市场,一切清楚地好像我正站在那里一样。我也看见市政厅和圣柏和大教堂,我还看见渔市场和它正面的台阶。

    ??当我正注视着这些景色时,一辆样式奇异的古老运货马车由四匹巨型的黑马拖着,越过广场的路面。马车极其古旧,与市中心的一切毫不相配。但更令我惊奇的是我看见自己正坐在这辆运货马车上面,父亲也在其中,还有碧茜!车上还有许多人,有些是我们的朋友,也有些是我们不认识的。我又看见毕伟与杜丝,还有伟廉和年轻的彼得。我们都被那四匹黑马拖着越过广场。可怕的是,我们无法跳下那辆运货的马车。我觉得那辆车子正要把我们载到极远的地方去,是我们所不愿去的……

    ??“碧茜!”我哭出声来,人跳起来,用双手紧紧蒙住自己的眼睛。“碧茜,我作了一个好可怕的梦!”

    ??碧茜用手抱住我的肩膀。“我们下到厨房去,那里光不会照到外面,让我们泡一壶咖啡。”

    ??碧茜将水盛进咖啡壶。现在炸弹的爆炸声愈来愈稀疏,也越来越遥远了。接着响起的是火烛的警报声和救火车的汽笛声。站在炉子旁喝着咖啡,我把我所看见的告诉碧茜。

    ??“是不是因为我太害怕了才发生幻觉呢?但那不是幻觉,那些都是真的。碧茜,那会不会是一种异象?”

    ??碧茜的手指顺着我们厨房里那个年代久远的水漕木纹慢慢移动着。“我不知道。然而如果神要向我们显示前面艰苦的日子,那便表示祂知道这件事,这对我来说便够了。你晓得这就是为什么神有时要向我们显示一些事情——祂乃是要告诉我们,即使未来的事也在祂手中。”

    *??*??*??*

    ??荷兰的国军抵抗了五天。我们的铺子一直是开着的,不是因为有人还对买表有兴趣,乃是因为许多人要来看父亲。有些人要父亲替他们驻守边界的丈夫与儿子祷告,有些人只是要看看父亲是否仍坐在他的工作台后面,像他六十多年来所作的一样,也要来听听钟表嘀哒的声音,现在这是唯一象征着规律和理性的东西。

    ??我没有像往日一样留在工作台上,只帮忙碧茜泡咖啡,并把它们端到楼下去。我们把那只手提收音机也带到楼下,放在展览橱的上面。如今收音机成了哈林的耳目,也是全哈林的命脉,因为自从那一夜之后,虽然我们还常听见飞机由头顶上飞过,但轰炸的事就没有再来得那么近了。

    ??轰炸夜过后的第二天早上,收音机播出指示,告诉居民要把近地的玻璃窗加贴胶纸,于是全百德街的店主们都出来了。当各样的意见、一卷卷的胶带和昨夜可怕的情景在挨家逐户地传下去时,一种极少见的邻里感开始洋溢在每个人心中。一间杂货店的老板,平日是公开声明反对犹太人的,如今则忙着帮助那位犹太皮货商在震松了的玻璃窗上钉木板。我们隔壁的眼睛商,向来是个沉默寡言、赋性怕羞的人,如今因为看见碧茜和我达不到橱窗的顶端,也过来自动地帮我们在上面黏好胶纸。

    ??几晚之后,我们最担心的消息终于到来:女皇离国隐退!开始轰炸的那晚我没有哭,如今我却哭了,因为我们的国家败亡了。第二天早上,收音机报告,坦克车已经越过荷兰边界。

    ??突然间全哈林市的人都到街上来。甚至父亲,平日他散步的时间正如他的钟表一样准确,如今却也打破常规,一早十点钟就出来散步。似乎全市的人都想一起来面对将来的苦难。全城的人都联合起来,好像每个荷兰人都希望从另一个荷兰人身上支取力量互助互持。

    ??我们三人一齐走在街上,人群拥挤得摩肩接踵,彼此碰撞。我们走过史班河上的小桥,一路来到那一大棵的野生樱桃树旁。每年的春天,树上的樱花开得雪白灿烂,因此我们戏称它为“哈林的新娘”。如今多数的花朵均已脱落,在我们脚下铺成一张雪白的地毡,树上只剩下少数的花瓣仍依恋地留在新近发芽的新叶嫩枝上。

    ??街上有一家的窗子忽然打开了,有人声喊叫说:

    ??“我们投降了!”

    ??街上散步的队伍忽然停了下来,每个人都在忙着传报大家都已听见了的消息。一个年约十五岁的男孩转向我们,泪水由两颊留下。“如果是我,我会继续作战下去,我永远也不会投降。”父亲从砖铺的人行道上拾起一片被压坏了的花朵,轻轻地插在自己的衣扣眼中。

    ??他对这位少年人说:“我的孩子,你说得很好,因为真正荷兰的战争是从现在才开始。”

    *??*??*??*

    ??在敌军占领荷兰的头几个月里,日子并不难受。最难叫人习惯的,乃是到处都是德国的制服,街上处处都是德国的军用大卡车和坦克,铺子里说的都是德语。德国的士兵经常到我们铺子里来,他们领的薪水高,钟表乃是他们最先要买的东西。当他们对我们说话时,语气中带着极度的优越感,好像我们都是一群愚昧无知的幼童。但当我听他们彼此兴奋地讨论所买的货物时,他们实在与任何地方获准休假一天的年轻人毫无不同。他们当中大多数人买的都是女用表,为要送给远在家中的母亲和爱人。

    ??事实上,在沦陷的第一年,我们铺子里的生意要比任何一个时候都来得好。由于没有新货来,人们把我们所有的存货都买走了。甚至连那些存放多年的陈货,原先都几乎成为店中家具的一部分的货色也都给人买了去。我们甚至把那只可以放在壁炉上装饰用的绿色大理石罩钟,上面刻有两个钢制爱神的也卖了出去。

    ??宵禁最初对我们亦无影响,因为最初所定的时间是晚上十时正,那时我们都早已入屋关门了。我所反对的是每一个公民都必须持有一张身份证。这种对摺的小册里,附有自己的像片及指纹,遇到检查时要随时交出。哈林市的警察如今直接受德军司令的控制,任何一个士兵与警察都可以随时拦下行人,查看他们的身份证。它必须放在一个小布袋里,随身挂在头颈上。此外我们也领取配给证。但在头一年的时候,这些粮票所代表的食物和商品,都还是铺子里实在能买得到的东西。每周报上会公布这一周的粮票可以换取哪些食品。

    ??但仍有一些事情是叫我们难以适应的,如今报上已经不再登载真正的消息。终日我们所读到的只是德军在各战线辉煌的战绩,对德国领袖的褒扬,对叛国者及从事地下破坏工作者的谴责,并呼吁“北欧人民”必须大团结等,但却没有任何我们可以信任的新闻。

    ??因此我们只得再依靠收音机。在占领期很早的时候,全哈林市的居民就已奉命要交出各家的收音机。如果我们一部也不交出,势必引起他人的怀疑。于是我们决定把那架手提小收音机交出,但把收音能力较强的那架大收音机留下来,藏在弯弯曲曲楼梯底下的许多空隙处。

    ??其实这两个建议都是彼得提出来的。当德军入侵时,他正十六岁,与其他荷兰同年龄的年轻人一样,心中充满着愤怒,但又觉得无能为力。彼得把台上放着的收音机安放在楼梯的一个转角处,正在父亲的房间上面,然后很熟练地再把楼梯上的旧木板安装好。我则抱着那只小手提收音机,向戴斯门百货公司里的收集站走去。德军的书记从柜台后面望着我说:

    ??“这是你唯一的收音机吗?”

    ??“是的。”

    ??他查了一下放在他面前的一张名单,“彭嘉士伯与彭碧茜也都住在同一地址,他们当中任何一个是否有收音机呢?”

    ??从孩提时候起,我便晓得地面会裂开吞吃说谎的人,天上也会降下火来烧灭他们,但我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地瞪着那位书记说:

    ??“没有。”

    ??等我走出百货公司的大楼时,我才开始发抖。倒不是因为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故意说谎,而是我发现说谎对我来说,竟是那么容易。

    ??然而我们总算保留下我们的收音机。每夜碧茜或我就会把楼梯上的木板挪开,屈身附耳在收音机前,收听从英国来的新闻。我们把收音机音量开得极小,另一个人则留在贞苏姨妈房间里用力地弹着琴键。最初收音机里的新闻与我们城里受管制的报纸所登载的新闻大致相同——德军的进攻节节胜利。一月又一月“自由荷兰之声”勉励我们要耐心等候,要有勇气,相信总有一天我们必会反攻。

    ??德军已将飞机场附近炸坏的地方修好,如今将它转变成德国的空军基地,让德机由此起飞去轰炸英国。一夜又一夜我们躺在床上,听到隆隆的机声向西边飞去。偶尔也有英国的飞机会飞过来报复。那时德国的战斗机会在高空拦截,双方就在哈林市的上空激战起来。

    ??有一夜,英德双方的战斗机正在哈林上空激战,我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窗外一小片的天空正是炮火满天。最后我听见碧茜在厨房里作事的声音,于是跑下楼去。

    ??她正在泡茶。她把茶拿进餐厅,又摆上最好的杯子,我们早将餐厅的玻璃窗用黑色的厚纸贴好了。夜里左近有一次爆炸,震得橱里的杯子嘎嘎作响。约有一个钟头的时间我们一边喝茶、一边谈话,直到机声停息,天空再度地回复寂静。我在贞苏姨妈房间的门口与碧茜道过晚安,然后在黑暗中摸索着走上自己的卧房。天空中那可怖的亮光已经没有了。我摸到床边,又摸到自己的枕头。突然在黑暗中我的手触及一件尖利的硬物,立刻我觉得有血从手指上滴下来。

    ??那是一块参差不齐的铁片,约有十寸长。

    ??“碧茜!”

    ??我冲下楼梯,手里拿着那块弹片。我们回到餐厅,在灯下审视,碧茜随即用纱布裹好我的手指。她不停地说:“在你枕头上!在你枕头上!”

    ??“碧茜,如果我没有听见你在厨房里——”

    ??碧茜用手指轻轻地堵住了我的嘴:“柯丽!不要这样说,在神的世界里没有‘如果’两个字。世上没有一个地方会比另一个地方安全。只有活在祂的旨意中才是我们唯一的安全地带——柯丽,让我们求神叫我们时常认清这一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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