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在俗世,一些人也想营建一个类似于天国的理想王国,那只是人类的思想误区,责任在人类而不在我。我的天国是超越的、彼岸的,而人类的历史活动却始终只能在此岸,不可能超越。对于天国,他们只能心向往之,且内化为他们的精神慰藉和生命依托。但这只能是信仰里的事情,而绝不可以将之作为改造社会的理论模式。因为有些事,我可以做到,人类却是做不到的。第一,历史的终极状态只有我才知晓,人类是没有这方面知识的。他们只能凭猜想,凭预言,而猜想和预言又是没有根据的。他们所谓的“历史规律”只是他们根据预言的需要而从基督教教义中借用过去的,但又不知我的神圣计划同他们的历史活动完全是两回事,根本不能用我的历史观来附会他们自己的历史。第二,进入历史终极状态之前,在我这里有一场末日审判,好人进天国,恶人下地狱。自此,两个世界再不纠缠在一起,更无所谓相互斗争。但是在人类,他们只能相亲相爱,而不能像我一样,把整个人类分为善恶两拨。尤其是,他们虽然将人们作善恶二分,但却无法永远地将他们分开,两拨人仍然生活在一起,纠缠在一起,善恶问题也就最终不能得以解决。而且情况还恰恰是,他们愈是按神圣计划的模式来看待人与人的关系,就愈有可能远离我的意志,亦愈有可能造成历史性的灾难。在我的神圣计划里,你们都是我的国民,都在我的爱的阳光之下,并且彼此之间以爱为纽带,而不应该相互歧视和仇视。而且我也从不歧视你们中的任何人,即使是有罪的人,同样给予爱的关怀。
撒旦:人类的诸多灾难都是在神圣的名义下进行的。始作俑者虽然大多是无神论者,不信您上帝,但却都在一种类似于宗教狂热的状态中行事。他们自以为,对敌人的残暴乃是他们捍卫真理的应然之举。
上帝:人类的诸多蠢行及其给他们自己带来的灾难,究其根由,一是他们过于狂妄,以为他们自己也可像我一样全智全能;二是他们没有弄清楚你我之间的关系。在这个世界上,你我代表着善恶两种力量,可是这二元化的世界同时又体现在每一人类个体的身上。这也就是说,每一个人的身上,都有我们俩的存在,他既可能向善亦可能趋恶,既可能超越亦可能堕落。而且这一并存关系又不仅仅是你死我活那样简单,亦如我们刚才说过的那样,只有您的存在才使我的存在具有意义。
撒旦:我觉得,关于这一点,西方有些哲学家倒是认识到了的。比如康德、黑格尔、马克思等人都强调恶在历史中的意义。特别是歌德的《浮士德》,几乎可以视之为我撒旦王国的宣言。在歌德的笔下,历史的发展是善恶两种音符的变奏,人生更是善恶两种力量较量的战场。我的意义在于破坏,在于生命感性的迸发,在于为您对世界的不断完善提供条件。因为只有我的不断破坏,才可能有您对世界的不断完善;只有我的黑色诱惑,才可能体现您拯救人类的意义。我虽是恶的天神,但却使这个世界变得丰富多彩,使每一生命个体变得有血有肉。历史之路不可能是平坦的,人生亦不可能只有喜剧而没有悲剧。正是在这一点上才见出歌德的深刻。也可以说,歌德是你我二人成功的作品,亦最能体现你我于人类的意义。
上帝:西方近代确有许多学者强调恶的意义,有的甚至走向极端,如霍布斯认为人与人的关系如同豺狼一样,一点仁爱也没有。我不否认此类学说的积极意义,因为它在某种程度上同宗教一样,亦可助于人类社会的和谐和发展。以康德为例,康德有一种社会学定律,叫做“非社会的社会性”。意思是说,人性都是恶的,都有自私的倾向,但个体的恶却可以带来社会整体的善。他举了一个很好的例子:一棵树孤零零地长在旷野上,尽管土壤肥沃,阳光充足,但却长得又矮又歪,不能成材;而森林中的树,密密麻麻,时时处在竞争状态,即每一棵树只有拼命往上长,才能多获得阳光雨露,也才可能生存,其结果是长得又高又直。这告诉我们,在人类社会中,恶是不可或缺的,自利之心应予肯定。特别是在市场经济条件下,人性恶论更有正面价值。亚当·斯密有一“看不见的手”的说法。这只“看不见的手”,绝不是我的“手”,而是您撒旦的“手”,亦即市场经济的规律。人类说我是万能的,其实在市场中,在现代民丨主自由的政治生活中,您的作用比我更大,更直接。因为只有设定人性为恶,设定人是自私的,才可能有契约。此种契约是人与人定的,而不是人与我定的。区别这一点十分重要。我与人类的契约是信仰领域的事情。凭此契约,我给人类以爱,人类同样以爱作为对我的回报。而在人与人的契约中,却不能以爱为基础。人的契约不是对善的劝勉,而是对恶的防范。它的前提是人性恶论,奉行的是您撒旦王国的原则。但是基于人性恶论的社会契约,不管是经济上的还是政治的,都是为着善的目的,即都是为了建立一个健康的经济秩序和政治秩序。如果在人与人的契约中,贯穿的不是您的原则而是我的原则,结果会怎样呢?第一,以人性善论作为契约的逻辑起点,实际上也就等于逻辑地否定了订约的必要;第二,有些人,特别是那些在政治领域处于强势地位的人,便会把自己看做爱的源泉,看成同我一样的全智全能和全善者,其同人民的关系也就不可能是契约关系,而是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
撒旦:您这样的想法,在人类只有极小部分能够理解,绝大多数人是不明晓的。您刚才说到霍布斯,其实在西方世界,类似于霍布斯的人比比皆是。在这些人看来,这世界似乎只有我撒旦的存在价值,您的存在可有可无。此种思想在无神论者那里更为明显。在他们眼里,人无不是功利性的,物质利益决定一切,所有的善心和善行都是多余。这虽然是对我的宣扬,但我又觉得不妥。人类社会是你我共同的王国,怎能由我一个统治呢?如果没有上帝您,人类的精神世界又如何做到宁静呢?
上帝:在这一点上,西方人和中国人恰好犯了相反的错误。近代以来的西方人看重的是人性之恶。他们有关政治和经济的诸多学说都是建立在此基础上。由于此种思潮,无神论得以泛滥,物质主义得以大行其道,人们纷纷脱离我的王国。然而人类是离不开我的,离开我必然会身心疲惫,精神颓废,信仰失坠。这也是现代西方人普遍地陷入信仰危机的根源所在。而中国人恰好相反。他们千百年来一直否定人性之恶,一直没有给您撒旦存在的空间。他们需要的既不是我,更不是您,而是他们自己。因之从表面上看,他们是人性善论者,但由于没有恶作为基原,其人性善论完全是理论的虚悬,根本不可能落实到人们的道德生活之中。或者说,正因为他们没有您的存在空间,所以他们又为您的存在开辟了道路。这看起来似乎很矛盾,即中国人一方面不承认您的价值,没有给您存在的空间,但是在此国度,您又可以大行其道,到处不乏您的门徒。我们在正式对话之前,在座的各位纷纷跑到我这一边,我尽管没有表情,但心里却在暗暗发笑。你们无思考地认同我,请问你们又有几人知道我的意义以及我同撒旦仁兄的关系?我这不是责怪你们,而只是想提醒诸位,你们愿意同我站在一边,我很高兴,但同时你们亦需明白,你们距我的王国还有相当远的路程。因为你们对撒旦还很陌生,对恶的意义尚未有清醒的认识。
撒旦:人类说“理解万岁”,看来在我们之间亦需理解。今天的对话实在太好啦,消除了许多误会。不知在座的诸位有何感想?千百年来,你们的万般纷争乃至灾难,根由既不在上帝也不在我,而在你们人类自己。但愿通过今天我同上帝的这次对话,能够深化你们的思想,能够有益于人们对未来的创造。这既是我的意思,也是上帝的旨意。因为上帝也好,我也好,都是为你们人类服务的。你们常说人本主义,其实,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本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