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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山菊大婶还年轻，活脱脱一个健壮的村姑。老封叔（山菊大婶的丈夫）也正值年富力强的时候，这样的家庭在那个“劳动力就是一切”的年代，是很令人羡慕的。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老封叔后来随生产大队上山采石（这是那年头农闲时节人们挣些外快的重要途径），被崩翻的石头压住了腿。那时候医疗条件差，何况又在乡下。老封叔被抬回来躺了好几个月，到下地时却发现自己的腿不太灵光了。这以后日子还怎么过呀？一连几天，老封叔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惹得老人和孩子也跟着干嚎。山菊大婶一滴泪也没有掉，对着哭成团的人们眼睛一瞪：“嚎个啥？！说破天不就少个劳力不是？这不还有我哩？”这一吼让人们收住眼泪，开始冷静考虑以后的艰巨生活了。
山菊大婶说到做到。从此以后，家里多了一个早出晚归的身影。这个家居然也奇迹般的维持了下来，尽管日子确实比以前更苦。应该说，一个家庭到了这种程度，能有这样的结果也算不错了。至于对此出力很大的山菊大婶，除了脾气暴躁（这也难怪的）之外，倒也没有其它不太对劲的地方。
每当山菊大婶因为繁重的体力劳动而烦躁、发脾气的时候，老封叔总是默默转过身，背对山菊大婶把头低下来。山菊大婶发了一通火后，大概也确实累了，就自己到里屋去睡了。这时老封叔的泪就止不住的落下来，又不敢大声哭，怕惊动了山菊大婶。那个苦啊，用老封叔后来的话说，“不是人过的日子”。
这“不是人过的日子”又持续了一段时间，老封叔觉得不是办法。经过反复考虑，老封叔决定自杀。他倒不是对山菊大婶不满，这怎么能怪她呢？要怪就怪自己，是自己拖累了这个家啊。老封叔越想越厌恶自己，甚至痛恨自己。没人的时候，老封叔用拄棍（老封叔靠这个走路）猛打自己在墙上的影子，嘴里说“我打死你，你个没用的废物”。唉，这日子到啥时候才是个头啊？他偷偷攒了一小瓶农药，又翻老皇历找了一个“吉日”，准备择日而行了。
在准备动手的前一天。黄昏时分，老封叔来到打麦场上，来跟自己相处了三十多年的这块土地告别。望着将坠的夕阳，老封叔无限感慨。这是他伤了以后第一次出门，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明天就……老封叔忽然听见有人喊他，一回头看见是村里的几个“信主老婆儿”（当地对老年妇女基督徒的称呼）。这些人老封叔不陌生，自从老封叔出事后，这些人就成天往老封叔家里去。那时候，村里对老封叔的事情大概持几种看法：一是同情，好好一个家散架了；一是高兴，你也有今天，看你还有没有好日子过？前者稀少，多是亲友；后者很多，成员各异。老封叔阵线分明，对前者自是心怀感激；对后者则以牙还牙，决不含糊。只是这些信主的人的立场不好捉摸，你说他们是同情你吧，他们见面就说“感谢主”，老封叔有些不快，我出事了，你们倒“感谢主”，意思是我活该；说他们是看笑话的吧，他们自己也不宽裕，却拿了一篮子鸡蛋（那时候的高级营养品），这心意恐怕亲友也不过如此吧？此外他们反复说的一句话就是“耶稣能救你，快信耶稣”。老封叔对自己的腿能不能治好非常关心，听了这话就忙问“耶稣咋救”。这些人就说“耶稣爱你，耶稣救你”。老封叔问了几遍，结果还是一样的回答。老封叔深感失望：驴唇不对马嘴，说救我又说不出啥名堂。还“耶稣爱你”，老封叔觉得身上起鸡皮疙瘩，他还没有听过谁对他一个大男人说“爱你”，就连山菊大婶也没有。这也太那个了，况且是不相干的人。老封叔又注意到，他们虽然年迈，身体倒还硬朗。相比之下，自己就不如了。老封叔忽然怒上心头，你们口口声声“爱”的“救”的，你们自己没事当然这么说。要咱们倒过来，看你还“爱”不“爱”。看在鸡蛋的面子上，老封叔没有发作。这些人走后，老封叔交代家人：这些人都是老糊涂了才胡言乱语，下次再来别再让他们进门。这以后老封叔才觉得耳朵清静了不少。
不料这些人这么难缠，今天出来一次就又被他们给盯上了。老封叔想躲开，哪里还来得及？人们早一涌而上，围住老封叔问长问短。老封叔尽管有些不自在，心里却暖和起来。人心，肉长的嘛。有人问老封叔，怎么这么久不出门，找你也找不到。然后又说，你这毛病呀，要信主的话，真能治。老封叔猛抬头：“真咧！？”那人说咋不真，那次我们是说不清，你不信跟我们去见个人，让他跟你说。他怕今天还在为你禁食祷告哩。老封叔问禁食祷告是啥玩艺儿？回答：就是不吃饭，光求主保佑你。老封叔一阵感动，这说啥好呢？非亲非故的。这不去看看有些说不过去，说不定这菩萨还真能治病。老封叔就去了，有闲人后来传话说，他们去了“信主老婆儿”们“唱曲儿”的地方（当地对聚会家庭的称呼），那里住着一个“老念经”（即老牧师）。
老封叔是天快黑时去的，回来时月牙儿已挂上树梢。腿还是瘸的，还得靠拄棍。月光把他那蹒跚的身影拉得很长。
以后的一段时间，那些信主的人又开始造访老封叔。这回老封叔不再“挡驾”了，有时甚至还出门迎接。这中间那位“老念经”也来过几次，一坐就是很久。大概是接触人气多了一些的缘故吧，老封叔精神好了不少。话多起来了，有时候能听到他大声的笑。那些人唱曲儿（赞美诗），老封叔也跟着哼哼唧唧。再后来，老封叔出门也多起来。他弄啥去了？咋回事？不久有人传话说：老封叔去的是“唱曲儿”的地方。“唱的还怪好听哩”，提供情报的人说，人们就哄笑起来。不过老封叔的腿，还一直是瘸的。
老封叔在家也比以前忙了。以前是整天躺着或坐着不说话，连饭都似乎不愿意吃。山菊大婶有几次气得大骂他”跟条死长虫一样”。现在不同了，老封叔开始把家务包揽起来了，扫地、做饭、割草喂猪。起初山菊大婶以为老封叔是闲着没事干，三分钟热度。不料老封叔较真似的坚持下来。慢慢的，山菊大婶也习惯了。说实在的，从地里回来就有饭吃，倒也不坏。在家里人差不多开始习惯吃老封叔做的饭时，老封叔提出以后要和山菊大婶一起下地。大家伙儿都不赞成，”你瞅你弯腰弓脊那样儿，咋下地？” 山菊大婶这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她想老封叔恐怕要把碗一摔去里屋了。不料老封叔好象根本没留意她说的话，只是告诉山菊大婶她一个人在外面忙不过来，他想帮衬帮衬。山菊大婶硬碰硬惯了，哪儿习惯这种阵势。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于是眼睛一瞪，说”吃你的饭”，手下的筷子却给老封叔连连夹菜。 老封叔笑笑不说话了。
再往后，老封叔真的有几次到地里去了。当然，只能做些帮衬的事。不过，山菊大婶看了心里觉得很舒坦。两个孩子也慢慢大了，可以分担些活儿了。山菊大婶看到，这日子呀，又有奔头了。不过就像其他人一样，山菊大婶对老封叔”换了个人儿”似的原因感到不解。按理说一般”鬼迷心窍”的人只会干坏事，他没有干啊。往好处想，别人也没给他啥好处啊，凭啥就像吃了蜜蜂蛋一样？是那些“信主老婆儿”们唱曲儿唱的？自己也听过，也没听出什么东西。那是……唉，不想了。既然想不明白，那也就不需要明白了。反正，对这时的状况，山菊大婶是很满意的。除了一样：老封叔隔三叉五就去“唱曲儿”，和那帮人打得太热乎。这有点不太让人顺气。
为什么自己觉得不顺气呢？山菊大婶也说不清。就是觉得不顺气。你想，一个大男人，成天和一帮”老婆儿”一起，唧唧咛咛的唱，像什么样儿？再说了，迷到里头总不太好。山菊大婶跟老封叔说过，叫他少去。不料老封叔居然不知好歹的劝她也去看看，老虎头上搔痒，山菊大婶气得又吼了一通。不过说归说，老封叔腿是瘸的，可长在自己身上。他要去，谁也奈何不了他。老封叔倒没有耽搁做活儿，不过山菊大婶的不满却日益高涨。这是一种莫名的不满，不是针对老封叔，也不是针对那些“信主老婆儿”们。那是针对谁呢？山菊大婶说不出个所以然。直到后来发生了那件事。
那天下大雨的时候，山菊大婶正在地里。她慌不跌的跑回去时，早已成了落汤鸡。换了衣裳，出来不见老封叔。山菊大婶随口问家里人老封叔去哪儿了，回答说做饭时，叫几个“信主老婆儿”来喊走了，有急事。山菊大婶本来正端了碗要吃饭，听见这话，忽然有股无名火往上蹿起来。发火是不必有理由的，她把碗往灶台上一掼，就急急地出门往“唱曲儿”的地方去了。那地方村里人都知道，不费力气就到了。山菊大婶也不客气，揎门就进去。里面一堆人正跪在那里唱着，老封叔也在里头。听见有人近来，排场好象还不小，人们不由回头看个究竟。老封叔看见山菊大婶近来，一愣 ”你咋来了？” 山菊大婶也不说话，上前拉他。老封叔马上明白她是来闹事的，赶紧决定先下手为强，拉她到外面说道说道。就在这时，山菊大婶一下甩开老封叔，爆发了。
“说啥？有啥说？！你！”山菊大婶指着老封叔，”你连个日子都不过了。你看看你，是不是七老八十了？你成天往这儿跑。弄啥咧？你看看都是谁才来这儿？你倒好，一天不来跟要你的命也似。你干脆住这里算了，我一天三顿给你送饭，你吃完就唧咛着唱。这日子过着得劲儿吧？你给我迷到里头了，还有没有点囊气？我跟你说，你今儿个要是不跟我回去，你以后就住这儿吧！”
旁边有人劝她说 : ”山菊啊，福（老封叔名字）信主不是怪好么，你也来信吧！”这句话把火药捅彻底点着了。
“大睁两眼说瞎话！” 山菊大婶对人们吼起来，“他信主好？好在哪儿？谁给他好吃、好喝哩了？给他钱了？好个啥？！看看这几年俺们过哩啥日子。这叫好？你们过过看！他也信，信，一开始俺家里还想，说不定信信他的腿真能好。这么些年过去了，还是瘸。这叫好？你们都不瘸！”
”你们成天在干啥？” 山菊大婶转身指着人们，”就在这里唱曲儿啊，念经啊。自己信也就算了，还弄得跟真的一样。你感谢主，感谢主的，是不是主给你端碗饭吃？要是这样的话，那我也来信，看看是不是给我饭吃。都迷到里头了，也不知道你们家里人咋想哩，也不管管。都七老八十的人了，成天干些不着边的事。要信你们自己信都行了，这年富力强的人还有活儿要干，还要吃饭哩，就别拉拢他们了！信信信，不知道信哩啥，我看都是吃罢饭没事干了！”
一番虎吼镇得人们说不出话，这时一直不言语的“老念经”（老牧师，也是领会的）说话了：“你说这话得罪神哪。”
“得罪神！？” 山菊大婶要跳起来，“神在哪儿？叫我看看！神哎，听见没有，我在喊你哩，你叫我看看你在哪儿？在哪儿？！” 有几个信徒听见这话，交流了一下她们惊恐的眼光，就跪下“念经”起来。
“神是看不见的，你得信他。”领会人说。
“那他先让我看见他！” 山菊大婶不依不饶。
“看见？就怕吓着你。”
“要真吓着我，那我就信了！”
这时老封叔上前来，想拉山菊大婶出去。山菊大婶甩开他，自顾自地走了。老封叔追出去，人们看见他们俩一路吵着回去了。回过神的人们开始闹哄哄七嘴八舌起来，几个白发老妇颤巍巍的哭起来，领会的老牧师望着他们的背影，长叹口气。
那天大概是初八，可是后来一直到十五，人们才看见山菊大婶再出门。而且又直奔聚会的房子去了，老封叔陪着。上次山菊大婶大闹聚会的事情早已传开了，人们见这次来势汹汹，只怕要闹得更厉害。山菊大婶到了后，往那儿一坐，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起来，那堆“信主老婆儿”在旁边劝。她们说了些啥，听得不太真切。好象听见山菊大婶说了“看见了”、“得罪了”一类的话，老封叔默默的陪她坐着，领会人在一边，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的神情看来比较满意。
那初八到十五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人们说不清楚。有人回忆说，中间山菊大婶确实没有出过门。不过好象听到她在哭，而且哭了很久。中间几个“信主老婆儿”和领会人被老封叔请回去过，有人想进去看个究竟，被老封叔给挡了驾。这件事从此成了人们猜疑的话题，一般流传着两种版本：一是山菊大婶闹了会堂后，回去眼睛就看不见了，老封叔说她真是得罪了神，就让会堂的人来为山菊大婶“念经”，后来好了；还有一种说法说不是山菊大婶出了问题，而是她小儿子忽然病得很厉害，无奈之下山菊大婶只好承认自己是得罪了神灵了，就让会堂的人来“消灾”。说来说去，也不过是猜测，山菊大婶一家一直没有讲过这中间的事情。
倒是山菊大婶后来的情况颇为有趣。从那次以后，山菊大婶对这些信主的人可客气了。老封叔劝他一起去聚会，她说怕得慌，不敢去。老封叔也没有强求，只是得空就给她唠聚会的事情。到后来，大壮和小壮（山菊大婶的两个孩子）倒先跟着父亲去聚会了，这个村从此开始有了固定的男信徒。山菊大婶一看，孩子都能去，我也试试。这一去就开始定了下来，往后她是几十年如一日，再也没有改变过。
时光如梭，老领会人不久就离世了。老封叔就不觉间承担了这个位置，山菊大婶不但不反对，还大力支持。以前聚会的地方经年失修，山菊大婶就让人们到自己家里聚会。久而久之，全家人也就都信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家庭啊，贫穷从来不曾扼杀他们欢快的笑声。至于山菊大婶自己，人们也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因为从那以后，山菊大婶虽然还有些急噪，但没有再听过她说脏话（在当地妇女中的口头禅）。后来干脆人们就新编了一句俗话，看见有谁脏话连篇的发作时，告诉他“你得学学人家山菊”。
现在老封叔早已作古，山菊大婶也近古稀之年了。她仍然精神矍烁，做着她喜爱的接待活儿（她做了许多年的接待事工了）。在垂暮之年的人群中，能看到一个似乎一天天在走向年轻、而不是走向死亡和绝望的老人，不是一件不太寻常的事吗？有人问她能保持健康是不是因为乐观，她哈哈大笑：“你来看”，就领人家到她家聚会。至于多年之前那件谜一样的事情，似乎慢慢被人们遗忘了。只有一次，有个年轻人按捺不住好奇，大着胆子问山菊大婶当年“是不是真看不见了”，“不是”，山菊大婶说，“我在那以前一直都看不见，在那以后就看见了。”然后还是请那人到她家聚会。从她家出来，那人还是迷迷糊糊的，这从他脸上的失望表情就可以看出来，他没弄清楚想知道的答案。是啊，关于看见还是看不见的事情，谁能说得清呢？对此，或许人们只能站在一边指点一下，然后匆匆的离开。
问题：
1. 村里信主的人是在向老封叔传福音吗？这样来传合适吗？老封叔接受福音了吗？
2. 山菊大婶为什么要到聚会的地方闹事？（参约翰福音15：2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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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08-9-30 2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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