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瓜吉姆佩尔(叁)
九个月后,所有的拉比才就此案达成一致意见。有关的信件来来往往,像穿梭一样。我还真没想到,像这样一件事,还有那么多的学问在里头。 在此期间,埃尔卡又生了一个孩子。这次是个女孩。安息日我到会堂去祈求上帝赐福给她。他们把我叫到《摩西五书》跟前,我给孩子取了我岳母的名字。愿岳母王灵安息。为此,镇上那帮爱嘲弄人的人和多嘴多舌的人到面包房来臭骂了我一顿。全弗拉姆波尔镇的人都因为我有了烦恼和悲伤而重新精神抖擞兴高采烈起来。但我还是决心永远相信别人对我讲的话。即使不相信,又会给我带来什么好处呢。今天你不相信你老婆,明天你就会不相信上帝。 面包房里有个学徒,他是我妻子的邻居。我每天托他给埃尔卡捎点东西去,诸如一块玉米面包活着一块小麦面包、一块蛋糕、几个圆面包或者烤面包圈;如有机会,再给她捎一块布丁或者一片蜜糕或者结婚时吃过的果子卷——凡是我能弄到手的都给她捎去。这个学徒是个心地善良的小伙,有时把他自己的东西也搭在一起捎给我老婆。以前他惹我生过很大的气,因为他有时拉我的鼻子,有时又戳我的肋骨。不过,自从他到我家做了一次客人后,就变得和善友好起来了。有一次他对我说:“我说,吉姆佩尔,你妻子那么娇小体面,两个孩子又那么逗人喜爱,你真是不配跟他们在一起。” “但你没听见人们对她的事说三道四吗?” “哦,他们就是喜欢多嘴多舌,”他说,“他们成天出了说三道四就没别的事可干了。你不用去理会它,就像你不用理会去年冬天有多冷一样。” 有一天,拉比把我叫去对我说:“吉姆佩尔,你真的敢确信你是冤枉了你老婆吗?” 我说:“我确信。” “不过,你要谨慎一点。那可是你自己亲眼看见的。” “一定是个什么影子。”我说。 “那你说是什么影子?” “我想,也许是一根屋梁吧。” “这样的话,你可以回家跟老婆在一起了。你得谢谢扬诺弗拉比,是他在迈莫尼迪兹的著作中找到了写得模棱两可而又对你有利的资料。” 我抓住拉比的手吻了一下。 我想立即就跑回家去,和老婆孩子分开了这么长一段时间可不是一件小事。但转而一想,还是先回去干活,等到晚上再回家吧。我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任何人,虽然我心里像过节一样乐开了花。女人们照样像每天每日一样取消我挖苦我。现在已是真相大白水落石出了。迈莫尼迪兹说过这是对的。果真是对的! 到了晚上,我盖好面团好让它发酵,拿了我那份面包和一小袋面粉,就回家了。月儿圆,星儿亮,可一路上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使人感到毛骨悚然。我急匆匆地往前走,前面总印着一道长长的影子。时至冬日,刚刚下过一场雪。我想唱首歌,可太晚了,怕吵醒了镇上睡觉的人们。过了一会儿,我又想吹口哨,可我又记起,夜里吹口哨,会把鬼怪引出来的。我只好一声不响地尽快地往家赶。 经过几家基督徒的院子时,几只狗对我汪汪直叫。我心里想:你们叫吧,叫掉你们的牙才好呢!你们算什么东西,只不过是几只狗罢了。而我却是一个人,一个漂亮妻子的丈夫,两个有出息的孩子的父亲。 当我走进老婆的房子,我的心开始怦怦地跳起来,就像是一个准备要作案的罪犯。我并没有感到害怕,可心就是怦怦跳个不停。嘿,决不可后退。我悄悄地打开门闩进到屋里。埃尔卡睡得很熟。我瞧了瞧婴儿的摇篮。百叶窗关着,但有几束月光从窗户的裂缝射了进来。我看清楚了这个出世不久的孩子的脸。我一看到这张脸,就非常喜爱这张脸——甚至孩子身上的每一部分我都非常喜爱。 我走近床边,看到的却是睡在埃尔卡身边的学徒。月光一下子全没了,屋子里一片漆黑。我浑身发抖,上下牙齿直打架。面包从我手里掉了下来。老婆醒来发现有人,问道:“是谁呀?” 我含含糊糊地咕哝了一句:“是我。” “是吉姆佩尔?”她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的?我想你是不许到这里来的。” “是拉比发了话让我来的。”我回答。这是我像发着高烧,全身抖动着。 “听我说,吉姆佩尔,你到羊圈里去看看那头山羊怎么样了,它好像是生病了。”我忘记告诉大家我们家是有一头山羊。每次一听说它病了,我就赶紧到园子里去看看。这头母山羊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小家伙,我对它有一种近乎对人的感情。 我犹犹豫豫地走到羊圈跟前,打开门,看见那只山羊站在那里。我把它全身摸了摸,拉了拉它的角,又检查了一下它的乳房,没有发现任何毛病。它大概是树皮吃得太多了。“晚安,小山羊,”我对它说,“保重。”这个小牲畜“咩咩”地叫着回答我,像是在感谢我的一番好意。 我回到房里,那个学徒早已溜了。 “那个小伙子到哪去了?”我问。 “什么小伙子?”我老婆反问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说,“那个学徒啊。你刚才不是和他睡在一起的吗?” “昨天晚上和今天晚上我都在梦里遇见了精灵,”她说,“但愿他们显灵把你杀了,连肉体带灵魂!你一定是让鬼怪缠住了,才会这样眼花缭乱。”她尖声叫骂起来:“你这个可恶的畜牲!你这个白痴!你这个野人!你给我滚出去,否则我就要把全弗拉姆波尔镇的人都从床上叫起来!” 我还没来得及移动一步,她弟弟就已从炉灶后面跳了出来,照我的后脑就是一拳。我以为他已经把我的脖子打断了。我感到这样闹下去是要自己给自己惹麻烦,于是我说:“不要无事生非了。你们这样做就是想让人家都怪我把妖魔鬼怪引来了。然后谁也不再愿意碰我烤的面包。”她就是要达到这个目的。 我总算使她安静下来了。 “好吧,”她说,“够了。你躺下,让车轮把你碾个粉碎吧。” 第二天早上,我把那个学徒叫到一边,对他说:“你听我说,兄弟!”然后如此这般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你在说什么?”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我,好像我是刚从屋顶上掉下来似的。 “我发誓,”他说,“你最好是去找个草药医生或者巫医给你治治病。我怕你是脑子出了毛病。不过我会给你保密的。”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长话短说吧。我和老婆一起过了二十年。她总共给我养了六个孩子,四个女儿,两个儿子。各种各样的事都发生过,只是我既没有亲眼看到也没有亲耳听到,不过我倒还是相信她的,事情就这么简单。拉比最近对我说:“信仰本身就是有益的。圣书上说,好人是靠信念生活的。” 我老婆突然生病了。开始时只是乳房上有一个很小的疙瘩。不过她显然是活不了多久。她的寿命不会长。我在她身上是花了一笔钱的。我差点忘记告诉大家,到这个时候,我自己开了一家面包房,在弗拉姆波尔镇上也算得上是个富翁了。巫医每天都来,邻近的几乎每一个巫医都请到了。他们决定先用水蛭吸血,然后拔火罐。他们甚至还从卢布林请来了一位医生,可惜已经太晚了。临终时,她把我叫到床前对我说:“饶恕我,吉姆佩尔。” 我说:“你有什么需要我饶恕的。你一直是一个忠诚的好妻子。” 不,吉姆佩尔,”她说,“想起这些年我是怎样欺骗你的,我真感到羞愧难当。我要干干净净去见上帝,所以我必须告诉你这些孩子全不是你的。” 她的话使我迷惑不解,好像是当头挨了一棒。 “那他们都是谁的孩子呢?”我问。 “我不知道,”她说,“我有一大批……不过,孩子不是你的。”说完,她的头往旁边一倒,眼睛完全失去了光泽,埃尔卡的一生就此结束了。她煞白煞白的嘴唇上还留有一丝微笑。 我想象,她虽然死了,仿佛还在说:“我欺骗了吉姆佩尔。这就是我短暂一生的全部意义。”(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