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献给在难处中的信徒 行人停下了脚步。 实在走不动了,他想。已记不清走了多少个昼夜,而且这沿途也的确奇怪:白日酷热难当,夜间又寒气入骨。在可见的视野里,有的只是一条狭窄的路,曲折的向前延伸着,直到消逝在天边。应该说路很实在,踩在脚下硬硬的。两旁却是光秃秃----不,应该说是空荡荡的。他甚至开始怀念曾经走过的荒漠了,至少那里还可以看得到沙丘和漫天的黄色尘埃。当然,那是很久前的事情了吧,他想。一边想咽口唾沫,但没有成功,口里什么也没有,嘴唇上裂开的血缝被风干了。就算这些缝隙再张大一些,也恐怕无法流出血来吧。手下意识的伸向腰间,触到一个瘪起来的皮囊。他不由笑自己的幻想,每次都希望那里会自己鼓起来,怎么会呢?上次是什么时候喝的水,记不得了。只模糊的想起有一次在路边的一个积水凹里喝过一通,又像宝贝似的把有泥沙的水装进皮囊的情景。唉,要是再有这样一个水凹该多好。 会有的,他想。而且一定要在天黑之前尽可能多的赶路。一千步,在天黑之前再向前走一千步。于是他又稍微挺了挺佝偻的脊背,艰难的向前踉跄的走了。从远处看,像是一截枯槁的树皮在风中摇曳;如果走近,则看到是一个行路的人。他面容憔悴、衣衫褴褛,头发则像刚垒起来的鸟窝,每蹭出一步都难受的令人叹息。 在艰苦地行进了大约十几步后,他再一次停下来了。这次不再是因为困乏----当然,他还是很困乏的----而是因为他发现:前面的路似乎变得宽阔了,并且在两边有着久违的绿色的草。有草,那很快就有水了吧,他想。一边兴奋起来,不觉间步子也迈开了。 不过,只大步流星了两三步的样子,他又迟疑的停了下来。不对,他说,好像不对。他停下来细细的想究竟不对在什么地方。后来终于想到:现在的路踏上去是虚软的。这令人觉得舒服----至少对脚是这样的。可是沿途的路却是硬硬的,而且,哪里有这么宽?迟疑着,他不由退回两步,在四下里张望起来。虽然疲惫,但不久他就发现了。不是路变宽了,而是分岔了。在刚才看到的大路的旁边,有一条狭窄的路分出去。踏脚上去试试,硬硬的是熟悉的感觉。那么看来这条狭窄的路是他一路走来的,那条大路才是分岔出去的。只是它太大了,看起来景色也不错,因此也就很不容易注意到这原来的小路了。他朝小路上张望了一下,模糊不清。难道天黑了吗?按脚程算,现在顶多是黄昏,又没有起雾。转头再看看大路,依然是那么明媚可爱。 “哈哈……”,有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是笑声,像沙漠里流动着的泉水一样好听。他四下张望,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可怜的人。”那声音又响起。 “你是谁?”他忍不住问。 “我在大路的远处,你看不到我,可我看得到你”那声音说。 “这是哪儿?”他问。 “就像你看到的那样,是路上”那声音说,“可怜的人,你看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告诉我,你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 “说来话长”行人说,“不过如果你愿意告诉我下面该怎么走,那谈谈也不妨。” “谈谈吧。看来你一定很长时间没有和别人说过话了,真可怜……”那声音说。 “确实,我是说没有和别人说话这件事。但可怜什么呢?”行人接着说, “我从远处的城里来。那里就像这大路那样美丽,也许还要美丽些,人们把那里叫做‘乐土’。我在那里无忧无虑的生活到青年时光,当然,就像你知道的那样,我得考虑寻找伴侣,我的要求是找一个爱我的。你看这并不复杂,可是我花了力气却一无所获。我发现没有真的爱我的,我是说没有保留的爱我的。后来有一个白衣白发的人来到乐土,他奉劝人们离开乐土,走另外一条路。按他的话说‘这里快有危险,你们得离开’,我看他说得不是一点道理也没有。当然人们嘲弄这建议,不过倒还尊敬他。有一天他遇到我,我向他问好。‘年轻人,你有麻烦’他说。 ‘是的,我在找爱我的,却找不到。’ 他显然很同情我,就考虑了一下,说‘这个麻烦的确不小。不过,据我所知,确实有一位是爱你的。’ ‘爱我?怎么见得?” ‘如果为你放弃生命,算不算爱你?’ ‘ 死了?!!’ ‘不是死了,而是在另一个地方。当然,为了寻找这位爱你的,你得付出代价。离开这,走另一条路,然后找到。我曾奉劝这里的人这么做,但他们不肯。所以首先我得弄明白:你肯不肯?’ 我不假思索的就说我肯。那人却叹了口气,很轻,但我听到了,所以我觉得奇怪,不明白他为什么叹息。不过接下来他告诉了我该怎么走,‘记着一定要走小路’他叮咛道。 ‘我什么时候能找到?’我问。 ‘我们会再见。’说完他就走了,你看他说的都是些不着边际的话,但我还是相信了。我就开始照他说的开始找,开始我走过美丽的草地、茂密的树林,然后是山路、荒漠,接着除了脚下的路就什么也看不到了,然后就来到了这岔路上,再接下来就遇到了你。好吧,就是这样。现在你可以告诉我该怎么走了吧?” “你这个可怜虫,你上当了!”那声音说。 “上当了?” “那个人真的是这么对你说的吗?爱你到为你死,有这样的人吗?你看到过或听别的人说起过吗?” “没有……” “所以你看”那声音又说,“这并不可靠。而且,你已经找了这么远的路,你看到过什么吗?我敢打赌你的处境正在变得越来越糟糕,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可怜的人。” “是很糟糕。但别叫我‘可怜的’,没有目的的人才是‘可怜的’,可是我有。” “有什么?一个幻影?”那声音嘲弄着,“你是活人,却追求幻想,所以你容易上当。” “那我接下来该怎么走呢?” “听我说,可怜……”那声音顿了一下,“我是说你听我的建议,向我所在的路上来,就是你看到的这条大路。这才是你应该去的地方。” “我能找到爱我的吗?” “我说过那是幻想。清醒一点吧,你可以在过去的乐土里轻易的找到伴侣,而不是在这里白白地追逐一个影子。” “你是说根本没有爱我的?……” “是的。你根本就上当了,现在快过来吧,这里至少有水喝。过来,快过来呀!” “那你是说我必须回到以前呆的地方了吗?” “你难道有选择的余地吗?”那声音厉害起来。 踌躇,无奈,行人准备朝大路迈出脚步。可是—— “……” 他清楚的听到一声叹息,声音很小,却打动了他的心。这叹息声好像在哪里听到过。他回过头,在远处模糊的小路上,闪过一个白色的影,很久前的那席谈话忽然出现在脑海里“一定要走小路!”“我们会再见”。 “哦,等等,请等等……”他嘶哑的说,一边转过身,趔趄地向小路跑去。 “回来!快回来!!”大路上的那个声音暴怒起来。 他继续向小路奔去。那白发白衣的人没有骗我,他想。 “笨蛋!!!”他听到身后那个大路上的声音恶狠狠的说。 他没有管,跑得气喘吁吁的。不久那声音听不到了。他停下来喘气,回头看看,不由呆住了。哪里有什么大路,身后的地方一片黑暗,是那种无边的、令人绝望的死黑。 他擦擦额头的汗。“看来我没有走错”他想,“可是爱我的在哪里呢?我确实只能幻想,却不知道那爱我的会有怎样的爱。”他再擦擦汗,原来自己身上不是一滴水也没有,他不禁微微一笑。嘴唇却猛然一痛,原来口干得把上下的唇粘起来了。这时他才发现着实是干渴难耐。 “向前走,你就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爱!”一个声音说。 他望望周围,什么也看不到。但声音很清晰,这是不容怀疑的。这声音也明显有别于刚才那“大路”上的声音。他迟疑着。 “向前走,你就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爱!”那个声音再说。行人听出来了,那就是那叹息者的声音,也是在“乐土”谈过的那席话里的声音,当然那是很久前的事情了。 他开始不由自主的向前走,不久听到了前面仿佛有“叮叮”的声音,仔细辨认,听出那是河流的淙淙声响。 “哦,水!水!!”他又想跑起来。 “那不是普通的水”刚才那声音说,“那是爱你的那位的血。这里没有水,爱你的就流出自己的血,淌成这道流。” “那我真知道这确实是爱我的。” “向前走,你才会知道。向前走吧。”那声音说。 行人继续走。不久一条水流便呈现在他面前了。水晶莹得像黑布上的珍珠,没有一丝褶皱,如一面苍玉。 如果爱我的那位的血是这样美丽,那他自己又是怎样的?行人想。他已到了水流边,于是停下脚步。 “向前走!”叹息的声音命令道。 “你这笨蛋!你不要命了?!!”这是另一个声音。行人听出,这是那“大路”上的声音,他怎么也来了?但行人没有回头去看。 “哦,大概为那位死去,也没有太多的遗憾吧。”行人说,一边闭起眼睛,抬脚向水里探。 可是,等等,为什么没有落进水里?脚下是软软的,很舒服,但却决不是水。他睁开眼睛。多么奇妙的一幅画面:在他脚下,水面之上,纵横着许多晶莹的绳索,交织成一张网,直延伸到水的另一边。这绳索晶莹得像用融化的宝石拉成的丝编织得一样,难怪在河边都没有发现。他继续向前,脚下软软的,却不会令人滑倒。 “就在这张网上,你会知道爱你的那位的对你的爱。可你必须融入到那位里面,你才能知道。”那叹息的声音传来。 “融入?怎么融入?” “很简单。向前走,你脚下的网会把你包起来,然后收缩。最后你会被分成许多小块,投入这流里。我告诉过你这流是爱你那位的血,它会滋润这些小块,小块就重新变回成你。那时你就知道了。”叹息的声音说。 “别那样!!你疯了吗?你知道那会是什么下场。快,只要你告诉我你后悔了,不再往前走了,我就能救你。”这时忽然又窜出那“大路”上的声音来,它显得很紧张。 “你肯不肯?为爱你的。”叹息的声音说。 “快回来!!听我的,回来!!!”这是“大路”上的声音,开始有些气急败坏。 又是“肯不肯”,行人想,我的确无可选择。他开始迈步向前。 “不——”后面传来“大路”绝望的咆哮。 已经迟了。行人的脚踏出去,便听到有大的响声发出,下面的网也似乎晃动起来,他不由睁开眼睛。情况已然变化了:原先平滑的网,现在从四面聚拢来,收到行人的头顶,便向下裹起来,好像将行人兜了起来。本来晶莹剔透的丝线,现在每一根上面都燃起了红色的火。行人觉得热气扑面,而且有耀眼的光芒使得他不得不用手遮盖自己的眼睛。刹那间,那网已兜到了行人的身上。一阵剧烈的震动使他觉得天地间都旋转、翻腾起来…… 很多片碎片纷纷扬扬在空中飞舞,飘零流中。没有随流而去,而是在水中消融了,慢慢就不见了,如同破碎的冰晶落水一样,渐渐分不出哪些是水流,哪些是碎片了。 行人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河边。他支起身,觉得如同好好睡了一觉一样。只是刚才梦中的怀抱,是那样的温柔。他不由朝水里看了一眼:那里有一张坚毅的脸也在看自己,眼睛里跳跃着早晨天边一样的活力。这是自己吗?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哦,褴褛的衣衫没有了,伸手摸摸面颊,不再干涸枯槁。是的,这就是我,他想。 他转过身,看见那条小小的路,仍然再脚下延伸。他踏实的走出一步,发现轻而易举,而且,干渴的感觉没有了。太好了,他高兴地笑起来。这次,嘴唇再也没有发出撕裂般的疼痛。 “……”微小,但很清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是你?”行人回过头来,“你为什么还叹息呢?” “你知道爱你的那位是真的了吧?” “当然,我没有比现在更清楚的知道这件事情了。那爱我的,他的血现在在我的血里,我的心现在在他的心里,我知道他的爱对我确实是没有保留的,这就是我要找的。” “那你现在……?” “我明白那爱我者的心意,因为我不可能不明白了。我知道我需要继续向前走,总会见到他的面。我知道你要问我肯不肯,我可以比任何时候都更迫切地说‘我肯’!” 一条小路,路的两边空空如也。一个身影在匆匆地赶路,隐约看得到风吹乱了他的头发…… |
|